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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之本事: 古典乐聆赏入门

潜移默化的力量 
 
说到爱音乐,村上春树可说是极好的例子。
“书和音乐就是我人生的两个最大关键。”12即使从爵士咖啡馆老板转变成专职作家,村上春树从来没有离开过音乐,音乐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爵士、摇滚、古典他都爱,而在其笔下,无论是评论、散文或小说,音乐永远不曾缺席,更成为其文字的独特风景。
在长篇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中,村上春树就以古典乐曲设计出一个极为动人的转折情节:要角之一的中田先生,因为幼年奇异的意外而丧失一切以前的记忆,从优等生变成学不会读书写字的文盲,却又逐渐获得和猫说话的能力以及难以解释的预知感应。受到某种召唤,中田先生决定离开自己的生活区域,从东京一路往西走。不识字的他生活上遇到许多困难,只能依靠善心路人而四处搭便车,最后遇到爱穿夏威夷衫,戴着中日龙队帽子的卡车司机星野先生。
两人素昧平生,青年星野却对中田有着自然的好感,因为这位欧吉桑的容貌和语气让他想起过世的祖父。相处一段时间之后,“青年反而开始对这位叫做中田先生的人本身开始怀有好奇心。中田先生的说话方式确实相当脱线,说话的内容更脱线。不过这脱线方式里头,有某种牵引人心的东西。”13
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星野放着工作不管,陪着这位脱线老人来到四国。一天他突然想喝咖啡,就近走入一家相当古雅的吃茶店。这店不但装潢有品位,座椅舒适柔软,还专门播放古典音乐。星野难得能充分放松自己:
 
他闭上眼睛,一面安静呼吸着,一面侧耳倾听弦音和钢琴的历史性缠绵。过去虽然几乎没有听过古典音乐,但不知道为什么那音乐却让他的心安定下来。让他内省,也许也可以这么说。
店主人播放的,是钢琴家鲁宾斯坦(Arthur Rubinstein,1887—1982)、小提琴家海飞兹(Jascha Heifetz,1901—1987)与大提琴家费尔曼(Emanuel Feuermann,1902—1942),号称“百万三重奏”所诠释的贝多芬《第七号钢琴三重奏》“大公”(Archduke)。
那音乐非常好听悦耳。星野一边欣赏,一边想着自己形同旷职的脱轨行为。虽然这几天的遭遇实在离奇,奇怪的是他也没有任何后悔。为什么呢?
 
因为有一种自己正在正确地方的真实感。自己到底是什么的这个问题,只要在中田先生身旁时,就会开始觉得那都无所谓了。拿来比较或许有点过分,不过我想那些成为释迦或耶稣弟子的人,可能也是这种情况吧。只要能跟释迦牟尼佛在一起,像我这样的人也会觉得很舒服啊,诸如此类的。
 
优美的三重奏,帮助星野思考自己。当他向店主告别时,又问了一次曲名。和蔼的店主说:
 
“是《大公》三重奏。这首曲子是贝多芬献给奥地利鲁道夫大公的。因此虽然不是正式的名字,但一般就称为《大公》三重奏。鲁道夫大公是皇帝利奥波德二世 (Leopold II)的儿子,换句话说是皇族。他具有音乐的天赋资质,从十六岁时开始拜贝多芬为师,学习钢琴与音乐理论,并深深尊敬贝多芬。鲁道夫大公虽然以钢琴家或作曲家来说都没有多大的成就,但在现实的生活中却对不擅长处世交际的贝多芬伸出援手,于公开场合或在私下暗中都提供作曲家不少援助。如果没有他的话,贝多芬可能要走过更苦难的路吧。”
 
隔天,星野继续到这家吃茶店,这次喇叭正播放法国名家富尼埃(Pierre Fournier,1906—1986)演奏的海顿《第一号大提琴协奏曲》。青年还是被那音乐所迷。身体纾松,心思又随之解放。他思索生活的意义,想着为何自己逐渐变成一个空空洞洞的存在,愈活愈没价值。
“如果您有空,”星野请教店主人,“可以到这边来谈一谈吗?我想对这首曲子的作曲家海顿这个人多了解一点。”
“海顿在某种意义上是个谜样的人[……]他生长在封建时代,必须巧妙地为自我穿上服从的外衣,不得不笑盈盈聪明伶俐地活下去[……]不过只要能用心仔细注意听进去的话,应该可以听出其中现代化的自我觉醒怀着秘密的憧憬[……]例如请听听这和音。有吗?虽然安静,却充满了少年般柔软的好奇心,而且其中还有一种向内心探索而执拗的精神存在。”
 
村上春树这段动人情节,既谈乐曲也谈版本。两次造访,两首作品,音乐感动了星野,帮助他沉淀反思,又在他自我省察时发挥积极的鼓舞。“总之我就再尽量继续陪伴中田先生吧。工作的事管他的。”贝多芬和海顿改变了这位卡车司机,也就改变了中田先生的遭遇,以及主角田村卡夫卡的命运,最后更消灭了邪恶力量的化身。如果你听过《大公》三重奏第一章和海顿《第一号大提琴协奏曲》,特别是“百万三重奏”和富尼埃的演奏,大概也不会怀疑那音乐的确优雅自然,温暖中又有激励人心的真实力量。借由文学,村上春树告诉我们,音乐多么美好,又可以有多么大的影响力。
此外我也相信,村上春树这段情节,意义绝对不止于此。星野和中田的关系,可以对比成鲁道夫大公和贝多芬,或许也是一般听众和古典音乐:我们可能对古典音乐先前并无任何认识,对作品的创作过程和作曲家的人生经历一无所知, 甚至觉得这种音乐就像中田先生一般脑筋短路,但只要能怀着自然的好感,就会逐渐被那乐曲吸引。或许古典音乐的表现方式和我们有点距离,可在那种方式里头,仍有“某种牵引人心的东西”,最后甚至能改变我们的人生。
 
每个人都可以听古典音乐? 
 
但接下来的问题,或许也是不少人会怀疑的,就是真的任何人都会被古典音乐吸引吗?星野先生,一个“看起来睡眼惺忪的二十五岁左右的男人。头发扎个马尾,耳朵戴着耳环”,会一面抽烟一面看漫画,烟灰“毫不犹豫地抖落在吃剩的拉面里”,穿着大花夏威夷衫的卡车司机,真的会被贝多芬和海顿感动吗?更直接地说,古典音乐难道不是中产阶级以上的专属?即使《海边的卡夫卡》不是写实小说,星野先生却是写实角色。这段情节虽然动人,可是作为小说家,村上春树的桥段设计有说服力吗?读者真会相信,一个卡车司机在吃茶店听了海顿和贝多芬的作品而深受感动,进而改变了自己的决定,跟着说话莫名其妙的老人继续莫名其妙的旅程?
我不知道其他读者的答案,但我倒有亲身经验可说,那也是我人生中一段莫名其妙的旅程。
大学毕业后服役,我在某陆军炮兵营当后勤官。“平时不当参一四,战时不做参二三”,后勤官和小兵比,实在累多了。但若重新选择,我还是会去考预官。原因无他,我实在不能没有音乐。忙就忙吧,至少我得听到音乐,而且是自己可以选择的音乐。幕僚办公室里,好像也就我一人特别喜爱音乐,没人和我抢唱机,现在想想真是幸运。
“后官,这是什么音乐呀?”
我的服务单位在台东。来这里的,户籍多在花莲台东屏东高雄,原住民更是不少。那天一位原住民业务士来营办公室洽公,难得问我在播什么。
“这是普罗科菲耶夫(Sergei Prokofiev,1891—1953)《第三号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你喜欢吗?”
“很喜欢耶,这音乐好有趣喔!哈哈!”一边笑,他跟着摆出一些滑稽的埃及壁画姿势,大概觉得这曲子很有异国情调。
“啊,怎么没有了!”
“这只是一段小间奏,连接第二主题前后之间的插句。你听这第二主题,不是很优美吗?最后第一主题重现时,那也真够炫呢。”
我快转到乐曲结尾,心血来潮地解释这段钢琴技巧有多特别。只是这位弟兄虽然听得啧啧称奇,但很明显,他最喜欢的还是那段素材再也没出现过的小间奏。“为什么作曲家不继续写这个旋律呀?”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一转眼就是四年后,我在香港访问钢琴大师阿什肯纳齐(Vladimir Ashkenazy,1937—),“我想是因为第二主题太美了,普罗科菲耶夫想多铺陈一些,不让听众一下子全听完,所以设计了这个有趣的小桥段。虽然音乐上是停在这里等,却使后面的风景更显美丽。”
或许普罗科菲耶夫《第三号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那三十小节,也正是我的服役批注。我也常常想到那位已经不记得名姓的弟兄,以及他的可笑埃及壁画舞。前后何其多精彩旋律,他却最爱这段小插句,手舞足蹈得那么开心。在那三十小节里,没有“古典”也没有“现代”,所有标签都被拿下,只有一段让人打从内心喜爱的音乐。后来发现,他更喜欢同张 CD 的普罗科菲耶夫《第一号钢琴协奏曲》,高兴地问我唱片编号—那是基辛(Evgeny Kissin,1971—)担任独奏,阿巴多(Claudio Abbado,1933—2014)指挥柏林爱乐的版本。如果这位弟兄愿意继续听这类作品,不是肖邦也不是贝多芬,普罗科菲耶夫就是他的入门曲,人人都可欣赏古典音乐,根本没有“门槛”与“资格”的问题。
 
以前热衷于网络交友时,若是与网友相邀坦诚相见,最常听到的评语就是:“你真的长得很像医生耶。”模棱两可,神秘莫测,听了无不汗流浃背,仿佛有人要形容橘子的味道就说:“闻起来真的很像橘子唷。”
 
诗人鲸向海—好吧,这里不得不提他的另一个身份,精神科医师,曾在散文中讨论“听闻众女子论男医师长相”的复杂心情。男医师“应该”长得什么样子呢?他在文章里引了西西在《哀悼乳房》中的说法:“医师我也见过一些,有的像商贾,有的像屠夫。”看来西西的看病经验显然不妙。
只是商贾和屠夫,客观上又该长得什么样子呢?
无论医师长得如何,病患多得听话为宜。可是如果牵涉到选择与价值判断,那就是另一番讨论。毕竟“形象”产生“门槛”与“资格”,而这背后往往都是偏见。“古典音乐”和“古典音乐家”在某些人心里,就是要“优雅”,就是要“美丽漂亮”,就是要“矜贵有气质”—如果你是这样想的,请不要听巴赫,因为那音乐里更多是朴质坚毅;也请你不要听莫扎特,因为那旋律中更多是七情六欲;也请你不要听贝多芬,因为那声响里更多是挣扎内省;也请你不要听肖邦,因为那作品中常有国仇家恨……事实上如果你这样想,那最好什么都不要听,因为“古典音乐”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真正钻研艺术、潜心修习的“古典音乐家”也是活生生有个性的人,而不是放在墙上的剥皮标本。
 
来自南美的音乐奇迹 
 
2012 年有则国际新闻令人印象深刻:南美大国秘鲁,在本国同胞,男高音巨星弗洛雷兹(Juan Diego Flórez,1973—)主持下,开始推行一项名为“秘鲁交响乐:音乐与社会包容” 的改造计划,把乐器带到贫民窟并兴建音乐训练中心。他们锁定处于危险边缘的青少年,初期造福二百名低收入家庭的孩童,希望音乐能为他们带来不一样的人生。
音乐真的能够改变社会?对吃不饱穿不暖的社会边缘人,居然还能奢谈艺术?难道他们不知道,该给的应该是面包与火腿,而不是长笛或小提琴?
但这个计划并非痴人说梦。秘鲁只是见贤思齐,奇迹早已发生在他们的邻国委内瑞拉,一个单纯理念改变一切的故事。
1975 年,身为钢琴演奏者和经济学者的阿布莱乌(Jose Antonio Abreu,1939—),面对自己贫穷落后的国家,相信若让困苦家庭的孩子也能接触音乐、学习乐器,就可以保护青少年不至于走向毒品、卖淫、黑社会。他认为音乐可以改变委内瑞拉,甚至可以改变世界。音乐教育不该是精英教育,重心也绝不该是培育什么世界级音乐家,而是让人熟悉音乐—因为认识音乐,其实就是认识自己。
阿布莱乌“每个城市都有交响乐团”的梦想,从最早在首都一个地下停车场的排练,逐渐演变成与音乐结合的社会教育运动。起初五年,热情的志工老师不收分文,带着音乐走到穷乡僻壤甚至少年监狱,把乐器送到孩子手中,鼓励他们在练习中彼此聆听、相互激励。如今,委内瑞拉竟有一百二十五个青年交响乐团,青年音乐家超过二十五万。
这就是现在鼎鼎大名的“系统”教育计划15。不是电影情节,也非小说桥段,虽然委内瑞拉还是问题重重,但音乐真的让众多孩子免于死在街头或沦入火坑。这计划所推出的代表,由年龄从十四至二十五岁团员所组成的西蒙玻利瓦尔青年交响乐团(Simon Bolivar Youth Orchestra),数年前就已红遍全球。他们的指挥杜达美尔(Gustavo Dudamel,1981—) 十岁加入乐团,天分早发,不但夺得马勒国际指挥大赛冠军,更自2009 年起担任洛杉矶爱乐音乐总监。杜达美尔和西蒙玻利瓦尔青年交响乐团在德国 DG 唱片公司发行多张录音,全球热卖。他们是欧美文化圈的热门议题,大家都想听这乐团的现场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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