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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之本事: 古典乐聆赏入门

 
被忽略的时代 
 
只是对一般大众而言,被忽略的可能不仅是几位作曲家或一些作品,而是一整个时代,无论其中有多少天才和大师。比方说,早期巴洛克和文艺复兴时期的音乐,就在多数爱乐者的欣赏范围之外。
2011 年1月之始,纽约时报乐评人托马西尼(Anthony Tommasini,1948—)开始他为期两周的“谁是十大作曲家”计划。可想而知,任何类似选拔都必然会引起热议,甚至讨论本身都是话题(“伟大”真的重要吗?这个词的意思又包含什么呢?)。纽时网站在两周内涌入超过一千五百则意见与评论,可见即使名单必定不够,遗憾大于服气,大家仍然乐此不疲。
我在此并不谈托马西尼的名单,却想检视他所设立的游戏规则。他不讨论仍在世的作曲家,因为他们离我们太近(当然这也排除了辞世未久者)。他只讨论“西方经典音乐”(western classical music),而他的定义显然比我在第二章的标准更窄,因为格什温(George Gershwin,1898—1937)、艾灵顿公爵(Duke Ellington,1899—1974)或音乐剧大师桑德海姆(Stephen Sondheim,1930—)等都不列入考虑。如果连作品时常出现在“古典音乐会”的格什温都不能算是“西方经典音乐作曲家”,那么这范围的确相当狭小。
最后,他将讨论专注于“晚期巴洛克”之后的作曲家。换句话说,托马西尼的选拔几乎可说是从巴赫和亨德尔开始。如果你愿意,当然可以再添上拉莫(Jean-Philippe Rameau,1683—1764)、库普兰(Francois Couperin,1668—1733)、斯卡拉蒂(Domenico Scarlatti,1685—1757)和维瓦尔第(Antonio Vivaldi,1678—1741)等等,但他明显就是不要讨论中古、文艺复兴至早期巴洛克的作曲家,包括蒙特威尔第[注:蒙特威尔第(Claudio Monteverdi, 1567–1643)虽然不是歌剧创始者,却是第一位将这个形式写出伟大创作的作曲家。他作品丰富,在宗教与世俗音乐都有不朽成就,是爱乐者理当欣赏的大师]。托马西尼的理由是什么?“晚期巴洛克之前的传统和风格实在太不同,不同到几乎是另一种艺术形式。”
如此分类对一般爱乐人而言几乎理所当然:除非你就是早期音乐爱好者,或参加合唱团,不然几乎接触不到晚期巴洛克之前的作品,我们所熟知的“古典音乐家”也几乎只从晚期巴洛克开始演奏。之前的作品不好吗?当然不是。许多早期音乐不但优美,原创性更足以令现代人震惊。每次我在演讲或课堂中播放杰苏阿尔多(Carlo Gesualdo,1560—1613)几首特别大胆的牧歌时,听众总是面面相觑,直呼这根本是二十世纪的声音。但在更早之前,十四世纪晚期的法国亚维农作曲家卡瑟塔(Philippus de Caserta)5 等,就曾发展出一套极其复杂的节奏和拍号写作,复杂到后人根本无以为继,要至二十世纪才能再见如此笔法。愈是探究中古到文艺复兴的音乐作品,就愈知道它们确是丰富灿烂,值得用心品味。
那么为什么现代人不听这些音乐?
 
 
文艺复兴和巴洛克:前后不同的美学价值
 
米兰·昆德拉提出了相当有趣且独到的解释。这位以写作闻名,但也曾研习钢琴、作曲与音乐学的名家,始终保持着对音乐的热爱。在论述集《被背叛的遗嘱》中,他交错讨论文学与音乐,互相辩证以期宏观审视小说的艺术。如果把欧洲音乐的一千年历史(从最早期的复调音乐算起)和欧洲小说的四百年历史(从拉伯雷和塞万提斯算起)对照,米兰·昆德拉认为它们其实都以相似的节奏演进,也就是各自分成两个阶段,上下阶段各有一个断裂,虽然时间点并不相同:
    
支配艺术历史发展节奏最深刻因素不是社会学或是政治学面向,而是美学面向:只与某种特定艺术的内在特点有关。好像小说艺术蕴含了两种不同的可能性(作为小说的两种不同方式), 而这两种可能性没有办法同时发展,只能一前一后经营。
 
若是不同美学,且两种可能性无法同时发展,那也就注定会是两种不同的价值体系与审美标准。既然我们都处于下半阶段且深受此期的美学熏陶,那么对于上半阶段的艺术,无论是小说或音乐,欣赏起来必然感到陌生,甚至难以理解。米兰·昆德拉认为西方音乐的上半阶段是从中古到巴赫的赋格音乐艺术,下半阶段则开始于古典乐派早期作曲家。
就音乐线条的表现而言,如此分法并没有错,但从和声发展来看其实并非如此。文艺复兴时期音乐的典型织体,是由几个独立声部所构成的复调[注:复调音乐织体(polyphony)可以定义为“两条或以上相对平等的旋律线的同时演奏”。在如此织体中,数条旋律线各有其独立性,彼此又互相辉映,音乐写作则常以模仿表现,也就是一个旋律由一个声部带出后,接着由另一声部再次呈现。而从晚期巴洛克到古典时期,音乐更正式进入主调(homophony)时代,音乐织体由主旋律加上和弦伴奏所构成,声部行进以和声为依归];巴洛克时期的典型织体,则是由一个牢固的低声部和一个华丽的高声部为主,中间填以不突兀的和声。换言之,不是每个声部都一样重要,中间的内声部只是和声,必须视低音和高音部而定。对位线条不再各自独立,而是从属于和弦的连续进行。既然和声开始支配对位,那么我们所习惯的大调—小调体系也因此出现,加上明晰的情感表现以及具有正规小节线的节奏,我们现在所熟悉的音乐写作方式,的确从巴洛克时期现身。
综合上述说明,我的分段点自然和米兰·昆德拉不同,会把断裂置于文艺复兴与早期巴洛克之间的过渡:之前的音乐把重心放在“线条与线条之间的对位”,之后则必须考虑乐曲“和声与调性的发展”。巴赫的赋格[注:赋格(Fugue),一种曲式,旋律主题先由一个声部开始,其他声部则在不同音高与时间接续进入并相互模仿,以对位法组织各个声部]虽然复杂,但其调性与和声语言仍属于下半阶段,因此还在我们的美学接受范围。而下半阶段的作曲家即使写作多声部对位[注:对位(Counterpoint),名称来自拉丁文 punctus contra punctum,意为“音符对音符”,是使两条以上相互独立的旋律,同时发声并且彼此和谐不冲突的写作技巧],在二十世纪中期之前仍多在和声与调性的规范之下,也都能为一般听众接受。
 
西方古典音乐史摘要 
 
即使我不同意米兰·昆德拉的分段点,他的观察我却极为认同。正是因为美学观的截然不同,导致在后半阶段,耳朵已经习惯调性和声听觉的我们,难以投入中古与文艺复兴时期的创作。无论它们有多精彩,我们都不免感受到那强大的异质感,也就是托马西尼所言“不同到几乎是另一种艺术形式”7。现代人或许觉得单声部齐唱的格列高利圣歌(Gregorian Chant) 清雅平顺,可以当成纾压的背景音乐,但若听到中世纪法国新艺术时期作曲家马肖(Guillaume de Machaut,c.1300—1377)的多声部合唱曲,多数人的反应大概就是瞠目结舌,或着迷或困惑于那粗粝猛起,从对位概念到调律音高都和现在不同的音乐。巴赫的特别,就在于他始终努力钻研对位与赋格的奥义,愈到晚年愈是如此。这明明是上一阶段的艺术美学,巴赫却坚持和他的时代背道而驰。比他更早的库普兰、拉莫、维瓦尔第,甚至同年的亨德尔和斯卡拉蒂,皆已不写高度对位化的音乐,巴赫的儿子们也早就拥抱更新颖、更悦耳、更简单明晰的音乐写作。因为如此,巴赫过世后为人忽视;也因为如此,巴赫汇集前人所有作曲技法而发扬光大,加上与生俱来的旋律感,必然永存不朽。[曲目02]
也因为如此事实,在有限的篇幅下,以下的西方古典音乐史摘要我仅从巴洛克中后期写起。虽然我仍强烈建议,除了蒙特威尔第,爱乐者也应该认识若斯坎(Josquin des Prez,c.1450/55—1521) 和帕莱斯特里那(Giovanni Pierluigi da Palestrina,c.1525—1594)这两位大师的创作:前者的音乐和文字紧密结合,写作精湛绝伦;后者被称为“音乐的王子”,展现绝对完美的天主教旧教风格(相对于宗教改革后的音乐创作),甚至成为复调写作的标准。但纵然已经限缩范围至此,对这个可以轻易写破百万字的题目而言,在此我只能尽量提到所有重要的作曲家,并勾勒不同时期之间的延续与转折,即便遗漏仍是无可避免。诗人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1842—1898)的学生评论这位老师时曾说:“当他在梦的世界里描绘宇宙时,宇宙变得无比简单,就如同汪洋浓缩在一枚贝壳的喃喃细语中。”我不是马拉美,却愿这只小螺能吸引你亲近大海。
 
 
 
结语 在音乐中找到自己
 
旧金山很旧吗,
上海是哪一座海?
我从青康藏书房开始散步
天空是平行的云林
左边是德里,右边是马德里
前面是巴基斯坦,后面是巴黎
走累了,就把双手伸进遥远的青森
将一颗苹果对半剖开
 
—摘自《空旅行》
孙梓评,《善递馒头》(木马文化,2012)
 
 
什么是“冒险”?
极限运动,是的;造访异国,是的;秘境探奇,是的;追索未知,是的……我们给予“冒险”各式各样的定义,无论是亲身经历或凭空想象,这个词总能令平淡日子带来期望,为生活注入些许活水。
只是当世界变得复杂难解,想象往往却逐渐定型。“冒险”常成了金钱打造的兴奋剂,定义也变得没创意。刺激仍是众人追求的目标,只是标准愈来愈单一,也愈来愈可预期。
如果“冒险”不限于身体位移,那么在艺术世界中,我们永远能以心灵做极限运动,以思考造访异国。音乐家都是冒险王,随时可以把你送往他方:法国人比才将笔尖指向西班牙情欲蠢动的烟草工厂,意大利的普契尼则带听众到长崎艺伎的雅丽门房;马斯奈写有伊斯坦布尔魔女飞天情话,瓦格纳成名作更是历久不衰的鬼盗船长。或许你熟悉,陌生也无妨,跟随音乐,你就能到无法亲临的现场,在梦的边境开窗。不必活在前苏联,肖斯塔科维奇也能让你见到险恶时局下的人性挣扎,精神意志的终极荣光;无须重蹈上世纪的两次大错,倾听《战争安魂曲》,布里顿就为我们揭露真实残酷的命运试炼,在荒谬中诉说希望。而在那如银河星子灿烂的华彩瑰丽里,梅西安《图伦加利拉交响曲》蕴藏着宇宙运行的玄妙音响,天地大爱的终极向往。别怕太空迷航,当乐音结束,你会安然重返家乡。
“透过作曲家的作品,我们不只能够看得更多,更能让他们所见所闻内化成我们自己的经验。不要害怕你不能和贝多芬一样深刻。只要你能正确照他的指示,诚心探索,就能到达那之前从未想过,自己所能触及的深刻境界。”钢琴大师奥尔森 (Garrick Ohlsson,1948—) 的体悟,也是我要和大家分享的祝福。旅行的意义,从来都是由你我的心灵界定。艺术创作让我们认识世界,同时也更认识自己。我们有多好奇,就可以走得有多远;走得愈远,其实也就愈能探究本心。
愿各位读者一路顺风,赏乐愉快,永远保有赤子的好奇,在音乐中找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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