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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孽的报应:德国和日本的战争记忆

 
由于一年前发生的事,海湾战争期间世人对德国人的不信任感格外强烈。眼看两德合并,邻国心里忐忑不安。这很好理解;它们曾经沦陷,很清楚德国人能做出什么事来。但同时显露出来的还有恩岑斯贝格尔这代人,或至少是反纳粹团体成员对德国人的不信任。君特·格拉斯反对统一的理由是一个统一的德国制造了奥斯维辛集中营。他在使用“奥斯维辛”一词时,几乎带有宗教意味,好像这是个护身符,拿在手里摇来晃去,如同一只凶煞之眼,可以起到辟邪的作用。“奥斯维辛”长久以来一直是对抗潜在连续性的主要驱邪物。
换个不那么抽象笼统和老生常谈的说法,西德人不信任东德人—东德军人行进时依然踢正步,他们的小布尔乔亚做派很有三十年代的遗风;东德政府体制虽然建立在反法西斯基础之上,却残留了许多纳粹时期的余毒,令人担心;简言之,东德人生活在“亚洲”。以色列人迈克尔将“西佬”(Wessies)与“东佬”(Ossies)的相遇比作是展示道林·格雷(Dorian Gray)的画像,西德人看到的是自己的形象,对此并不高兴。
一位知名的西德作家在我提到东德人时翻了翻白眼,说他厌倦了历史的重蹈覆辙。“净化,再教育,这些我都见识过。我不喜欢那些东德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一清二楚,我不想跟他们扯上关系。”听到这话我很惊讶,后来将其转述给文学批评家罗兰·维根斯坦(Roland Wiegenstein)。他的寓所在柏林,十分宽敞,里面摆放着钢结构的黑色皮质家具,墙上挂着大幅抽象画。
维根斯坦穿着入时考究。他的品位有很显著的战后(après guerre)风格。“我很清楚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道,“我比他大不了几岁。联邦德国变身文明人的速度之快,真乃奇迹。我们现在算是西方世界的一分子了,吸收了民主体制,但原民主德国的人依然困在前现代时期。他们是丑陋的德国人,和战后的西德人像得很,我是和这批人一起长大的。他们现在都还不算是文明人。”
丑陋的东佬们穿着剪裁蹩脚的西服,牛仔裤洗得发白,脚蹬塑料鞋。对他们文化的鄙视不仅仅是势利眼在作祟。其中的潜台词是,西德人自己也险些变成踢正步的纳粹地下支持者,好在他们脱胎换骨,算是成了现代欧洲人。就在德国统一前不久,“六八一代”的小说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著文道,在他看来(潜台词是对其朋友和西德同胞亦是如此),托斯卡纳都比德累斯顿要近。
猜忌心是德国政治语言的一部分。诺伯特·冈泽尔(Norbert Gansel)是德国联邦议会议员兼外交问题专家。海湾战争期间,他正好年满五十,和维根斯坦一样,他的穿着也很时髦,上身是一件紫红色的西装。他给我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日本清酒。“口感跟石油一样滑爽。”他评价道。我猜这句话里有讽刺之意。他讲话很小心:“我个人信奉的政治哲学,也许连我的政治抱负,都和不信任感有关。我不信任我代表的选民,他们的父辈和祖辈把希特勒推上台,纵容他迫害犹太人。”他的写字台上方挂着一幅德国北方港市基尔(Kiel)的照片,那是冈泽尔出生的地方。图片展现的是1945年满目疮痍的基尔。看到我盯着这幅图,他说道:“不管谁挨炸,保管都能得到我们同情。”
冈泽尔在研究纳粹历史上花了不少时间,他大学论文写的就是党卫队。1970年代时,他曾尝试推翻纳粹法庭作出的判决,但直到1980年代后期才取得成功。其中一大障碍是纳粹的司法系统从来没得到过清算。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延续性才宣告终结。冈泽尔告诉我,五六十年代司法失灵的情况再也不可能出现了,新一代政治青年业已成熟。行凶者(Täter)的子孙在质疑过去时已经不像“六八一代”那样自以为是了。德国人变现实了,冈泽尔说,比日本人现实得多。海湾战争的爆发就像冲了个凉,精神为之一振。
很难说到底哪一点更让人振奋:海湾战争还是东佬们的到来。二者几乎同时发生,这点则平添了几分压力。德国社民党素有一种民族主义式中立(nationalist neutralism)的传统,不少左派政治家认为与西方国家结盟阻碍了德国统一。1950年代,社民党在这方面的民族主义色彩比保守的基督教民主党还要浓厚。多年来,左派一直抨击阿登纳治下的德国继承了纳粹遗产,还对美国卑躬屈膝。但如今德国统一了,“奥斯维辛”的幽灵又回来了,外加一群思想狭隘的“东佬”的涌入,阿登纳当年的看法算是得到了证实。德国需要西方,西方也需要德国,只是其需要的方式让德国人尤其是社民党人感到深深的不安。
将德国推入西方盟友的怀抱之中,譬如北约和欧共体,意味着埋葬对德国人的猜忌心,起码人们是这么希望的。成为欧洲人的德国人会感到更加正常,为西方所接纳,也更像文明人。德国,这个古老的“中央之国”,位于中欧的庞然大物,曾对其身份定位忧心忡忡,又为历史包袱所累,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西方国家。这种美好的状态在一年里却两次遭到挑战:先是两德合并,接着是海湾战争。不出意料,结果有几种。一种是对民智未开、非西方的“东佬”本能的排斥,另一种是在要不要同西方盟友一起出兵一事上瞻前顾后,踌躇不前。
在波恩的最后一个晚上,雪依旧下个不停。我约了位年轻的政治学者共进晚餐,晚餐是土豆饺、香肠配啤酒。说他年轻,其实也还好,只是不属于“六八一代”。此君并非和平主义者,对德国政府在支持西方同盟一事上的优柔寡断颇有微词。他似乎并未受到对本国文化猜疑心的掣肘,热情地给我介绍本地菜肴和一两家酒吧点唱机里播放的音乐,音乐欢快得有些瘮人—海湾战争铺天盖地的世界在此恍如隔世。他告诉我,德国军队现在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公民军队了,所有人都必须服役。这也正是讨论良知和道德如此重要的原因,所有人都有这方面的顾虑。另外,由于德国宪法规定国家安全和盟友的安全是绑在一起的,军事冒险几乎断无可能。“你看,”他说道,“我们德国人真的不想再自行其是了。”
天色不早了,我俩结伴走回我下榻的酒店。酒店年代久远,过去曾有许多显赫的客人入住,但在前台发放的历史简介里,1930年代和1940年代早期这段历史不知为何被跳过了。一路上,我们走过拿着和平旗的贝多芬雕像,走过“警示柱”旁举行烛光祷告的反战青年,走过写着“莫用鲜血换石油”和“德国的钱和毒气正被用来屠杀世界各国人民”的标语。我向他透露自己计划写一本探讨德国和日本战争记忆的书。他的反应似有几分愕然,甚至说得上是震惊,但嘴上并无表示。过了不久,我俩道别后,他突然转身跟我说:“拜托,请别夸大我们和日本人的共同点,我们很不一样。我们德国人可不会为了把公司做大做强就睡在公司。我们只是人,普通人罢了。”他没有说西方人,但也许就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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