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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孽的报应:德国和日本的战争记忆

听众席中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叫声,然而学生的话得到了原抵抗组织战士的支持。后者把萨达姆·侯赛因比成希特勒,认为应该制止萨达姆,就好像当初应该制止希特勒一样:“萨达姆已经杀害了上万人。难道就因为我们良心有愧,开不了枪,就可以对他听之任之么?”
最后,穿着牛仔裤和花衬衫的年轻士兵终于开口了。当被问及他对杀人有何感想时,他答道:“如果德国或北约遭到攻击,我将不得已而为之。但如果是我不支持的战争,我会抗命。”
他的回答沿袭了战后联邦德国宪法给出的正统解释。在德国,新兵是可以以良心不安为由拒绝参战的。“命令就是命令”(Befehl ist Befehl)这句话再也不能成为实施暴行的借口了。另外,德国军队只能为保卫德国或盟国领土作战。德国是北约成员,因此对盟国领土的普遍理解是北约领土。右派想要扩大这一解释的外延,左派至今都坚决抵制。
但是这位士兵参与的并非是法律层面的讨论。他试图回答一个有关道德和良知的问题。而且他给出了诚实的答案,比起许多和平主义者一味拒斥战争—所有战争—的立场,这或许更能反映出当今德国青年的心态。“六八一代”胸怀一种高于一切的道德目标:要和父母那辈人彻底划清界限,打破他们罪恶的沉默,散播和平的讯息,或者干脆就说德国人再也不会受到战争的诱惑。社民党主席奥斯卡·拉方丹(Oskar Lafontaine)在海湾战争期间宣称,要德国人参战就“好像给一个改过自新的酒徒吃酒心巧克力一样”。你几乎能听到焦虑的尖叫。
费斯特说的也许没错。事情之所以这样,恐怕是因为希特勒。然而海湾战争显示出,对于德国和平主义,不能简单斥之为反美主义或对阿登纳口中西方世界的背叛。现实的矛盾是实实在在的:至少有两代人所受的教育是放弃战争,再也不把德国军人送上前线。换言之,他们所受的教育就是盼望德国成为放大版的瑞士。可是,他们也被教育要对以色列的命运负有责任感,而且若要成为西方国家的公民,就要坚定地融入西方盟国大家庭中。问题在于,他们是不是两方面都能做到。如果萨达姆果真是另一个希特勒,而且德国没能拉犹太人一把的话,那该如何是好?
这就是拿希特勒做类比会让人痛苦的原因。而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贝格尔(Hans Magnus Enzensberger)也正是决定拿这点开刀。他在《明镜周刊》(Der Spiegel)里把萨达姆比作希特勒。[4]
恩岑斯贝格尔是出色的诗人和散文家。他很清楚怎么触及德国同胞的痛处。他能用美轮美奂的语言煽动人们的情绪。有人欣赏他在《明镜周刊》上的文章,但也有不少人对之怒不可遏,特别是左派知识分子。在柏林时,我曾听过一名批评家斥责恩岑斯贝格尔是叛徒。他背叛了什么?我追问。背叛了精神(Geist),对方回答。许多年来,恩岑斯贝格尔本人一直是左派知识分子。他这代人,在纳粹统治下成长起来,上学念书,然后加入希特勒青年团,在战争末期被征召进防空部队。战后,恩岑斯贝格尔同君特·格拉斯和海因里希·伯尔(Heinrich Böll)等作家一道,形成某种左派的反纳粹团体,旨在扫除德国威权主义的残余势力。多年来,追剿纳粹思想余孽或多或少成了他为之全身心付出的一项事业。
在为《明镜周刊》撰写的文章里,恩岑斯贝格尔表示萨达姆同希特勒一样,不仅是个独裁者,还是全人类的敌人,是个热衷制造死亡、自寻死路的恶魔。他若有条件,定能摧毁全世界,当然,他自己的人民也包括在内。他和希特勒一样,蔑视自己国家里的一部分人。问题是,到底是什么造就了这些十恶不赦的恶棍?恩岑斯贝格尔的答案是那些被侮辱的人。一群永远的失败者,因为知识水平不如人,因为贫困,抑或因为自感无力左右生活,长久以来变得垂头丧气,心灰意懒。德国人能在阿拉伯人身上发现自我的存在,恩岑斯贝格尔写道。
毫无疑问德国人很难接受这样的类比。恩岑斯贝格尔写道,这一认识“将颠覆任何从种族角度阐述眼下军事冲突的基础。另外,它还将揭示,尽管没人愿意重提法西斯主义,但它仍具有潜在的延续影响。德国实业界从来就不必为其向希特勒提供的殷勤服务进行忏悔。如今他们抱着同样的热情急于帮助希特勒的继任者,只能说是一脉相承。单靠无知不足以解释为何相当一部分德国青年更同情巴勒斯坦人而非以色列人,或者反对乔治·布什甚于反对萨达姆·侯赛因”。
对潜在延续性的批评是战后反纳粹团体的一贯主张,但恩岑斯贝格尔的话确有其新颖之处。也许他对伊拉克人的评价有失公允,毕竟他们可没有像德国人支持希特勒那样倾力支持萨达姆。但对于那些自认为通过悲天悯人的修行,或急不可耐地手持蜡烛、企盼和平就能甩掉历史包袱的人,他们身上的延续性没能逃过恩岑斯贝格尔的眼睛。
恩岑斯贝格尔这代人学会了不信任德国人。四五十年代的延续性依旧清晰可见,加入希特勒青年团和防空部队的经历仍然历历在目。恩岑斯贝格尔的反纳粹团体对西德人兴冲冲地奔向物质繁荣满腹狐疑。物质繁荣就像一层厚厚的白雪,把过去覆盖起来,掩藏所有痕迹,也遮蔽一切声音。恩岑斯贝格尔写过一首著名的诗,开头是这样的:
 
我的父母,
天真地把我带到这片土地上,
但我在这里失去了什么?
土生土长,却又无所适从,
我人在这儿,心却不属于这儿,
这片温馨的肮脏之地,
是我舒适而温存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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