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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帝国:一部资本主义全球史

 中文版序二
        棉花作为一种普通的植物,棉织品作为一种普通的商品,至今与我们 的生活息息相关,可是如果我要说,我们今天之所以迥异于古人而过上 现代化的生活,与这种极为普通的植物和商品有着不可分割、千丝万缕的 联系,你可能不太相信。然而,这的确是事实,棉花因此而被称作“白 金”!《棉花帝国》这本书就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这是一个生动而 真实的故事。作者不愧是讲故事的高手,因为这本书通过棉花给我们讲述 了现代世界诞生的故事,与我们此前听到的故事情节完全不同。
        本书从小处着手,立论却极为高远。作者将棉花产业置于全球史的框 架中,试图解决一个宏大的问题,即现代世界是如何起源的?现代世界起 源作为一个吸引了无数学者关注的世界性课题,学术界已经有很多的研究 成果,结论众说纷纭,诸如技术进步说、制度变迁说、解除土地和劳动力 制约说等等,都有相当的说服力,但是又很难说服争论的另一方。传统观 点认为,英国是工业革命的发源地,自然也是现代世界的发源地,英国海 上霸权的确立为工业革命提供了充足的资金和广阔的市场,殖民地的开辟 释放了原来劳动力和资源的压力,技术的进步则使生产力得以解放等等。 这是一种主流的观点,被很多教科书采纳。
        工业革命是现代世界诞生的关键和重要环节,这一点当然不容否认。 但显而易见的是,工业革命同样是结果,而不能成为解释现代世界诞生的 充分理由。关于这个问题,著名经济学家熊彼特和诺斯的研究作出了杰出 的贡献。熊彼特在斯密动力说的基础上,于 1912 年提出了“创新说”。熊 彼特提出,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实际是一个内在因素的创新过程,即在市 场动力的推动下,制造新产品、引入新的生产方法、开辟新的原材料市场、 创新企业新的组织形式,在此基础上所建立起来的一种新的生产关系,其中 企业家的作用非常重要。诺斯则注意到,不仅古典政治经济学家斯密、李嘉 图没有预测到工业革命,甚至后来很多身在其中的经济学家,都没有注意到 所谓的“工业革命”。为什么?因为欧洲的经济变革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置 身其中,却并无明显的感知,只不过后来有一个加速的时期而已。他认为, 导致经济变革加速的最主要的因素是贸易,在这个加速过程中,贸易不仅 是一种根本动力,而且贸易的发展使具有完善财产权规定和自由竞争的普 通法取代了中世纪和王权时代的约束,使生产组织“从手工业到领料加工 再到工厂制”,后来到工业革命。应该说,上述对于工业革命的解释是很有 说服力的。但是上述解释并没有回答所有的疑问,比如这些变化的源点在 哪里?又是如何形成燎原之势,并最终使全世界走出希克斯所说的习俗经 济和命令经济而达至市场经济的?这是困扰我们的一些非常重要的问题。

实际上,关于现代世界的起源问题,既不是一个单纯的经济问题,也 不是一个单纯的历史问题,因此传统的单一学科很难给出令人满意的答 案。比较而言,全球史方法的引入,为我们解释现代世界的起源提供了一 个更好的视角,能够帮助我们更深入全面地了解现代世界起源的真相,从 而有可能给我们提供一个相对让人信服的答案。现代世界区别于前现代世 界的一个根本区别是交互性(interconnectedness),即随着人类认识水平 的提高、技术的进步,各国各大洲之间的界限被打破,全世界越来越紧密 地联系在一起,这一点对我们深入了解最近几百年历史的发展变迁非常重 要。全球史方法打破了传统研究中以民族国家为出发点、以欧洲国家为中 心的理念,将研究视角转向全球、转向欧洲以外的地区。《棉花帝国》一 书即是运用全球史方法解释现代世界起源的杰作,到目前为止,我认为这 本书是运用全球史方法探讨重要历史问题的最成功的著作之一。

今天大家都能感知全球化对当代社会方方面面的影响,已经明确意识 到我们已经生活在全球化体系当中,离开全球化,单个国家几乎无法生 存。而对于影响当今世界的重大历史事件,尤其是大航海以来的重大历史 事件,同样需要从全球化的视角去理解,比如工业革命这样重大的历史事 件。此前各种各样的解释之所以引起争议,大约就是对全球化的重要性认识不足,普遍缺乏全球史的视野。即使近年引起大家广泛关注的加州学派 所提出的新颖观点,同样引起极大争议。加州学派力主打破欧洲中心论, 并普遍采用比较的研究方法,提出很多独特的见解。但在现代世界起源等 相关问题上,加州学派也遭到了学术界严厉的批评,因为加州学派最主要 的问题是普遍贬抑欧洲历史发展的重要性,强调东亚尤其是中国历史的重 要性,甚至认为欧洲历史的发展尤其是工业革命的发生,完全是偶然现 象,是历史发展的意外事件,这样的解释的确让人疑窦丛生。

自大航海以来,历史发展的两种趋势不可逆转,一是全球化趋势,二 是人类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趋势。后一种趋势的核心是工业革命 所导致的现代化模式,这种模式主导了近几百年来的历史发展,甚至成为 唯一的发展模式。对这种发展模式的解读吸引了无数学者的注意力,这种 模式既然起源于英国、欧洲,因此欧洲中心论自然也成为一种主导的理 论。随着 20 世纪发展中国家的崛起,欧洲中心论受到了越来越的挑战和 质疑。但让人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一种理论构成对欧洲中 心论的真正挑战。更为滑稽的是,几乎所有反对欧洲中心论者的立足点和 出发点,恰恰又都是欧洲中心主义。这样问题就来了,是欧洲中心论本身 没有问题,其本身就是历史事实,其理论本来就是正确的;还是这并非历 史事实,这个理论的确有问题,但至今没有找到一个破解的办法?

我相信作者是带着同样的疑问并试图回答这些疑问来撰写《棉花帝 国》这部著作的,他说自己这个选题的目的就是为了研究全球资本主义以 及现代世界的缔造过程。他选取棉花产业作为研究和立论的源点,可以说 眼光敏锐而独特,棉花产业作为当时重要的制造业,不仅是工业革命的摇 篮、杠杆和跳板,而且在现代世界的形成过程中,棉花产业还主导了世界 贸易。英国正是对棉花产业链条的全方位控制,才成为世界霸主,成为现 代世界的引领者。与茶叶、鸦片、咖啡、糖、瓷器等商品的生产和贸易比 较,只有棉织品生产和贸易的历史才真正暗含着现代世界诞生的密码,因 为只有棉织品才是真正全球性的商品,只有棉织品才引致了生产与加工环 节持续不断的技术革新,只有棉织品能够调动全世界的资本、土地和劳动 力。总之,只有棉织品才将全世界关联甚至整合在一起。

 

全球史既是一种审视历史、研究历史的独特方式,也是历史的一个重 要研究对象。也就是说,全球史是实实在在的历史,而不是人们虚构的一 个概念。这一点,《棉花帝国》就是一个极好的尝试,作者通过对棉花产 业各个链条的研究,让我们清楚地看到,棉花产业不仅跨越了国界、洲际 的界限,而且跨越了人种、宗教及文化的界限。因为棉花种植与加工的复 杂性,任何一国大约都无法独立完成其全部的过程。虽然我们看到在前现 代时期,像印度、中国这样的大国似乎能够独立完成棉花产业从种植到成 品的整个链条,棉织品曾经畅销世界各地,但这些大国却完全无法应对现 代纺织技术对传统棉纺织业的冲击,最后不得不加入到全球分工的链条当 中。在以工业革命和城市化为动力的全球化浪潮中,似乎没有哪个国家可 以置身事外。通过棉花产业的全球史,我们可以清楚看到,英帝国是如何 崛起的,欧洲各国是如何步步紧跟的,美国是如何摆脱英国走上现代强国 之路的,中国、印度是如何被卷入而成为强国附庸的,所有这些变化都与 棉花产业有不可分割的联系。

本书提出了一些重要的概念,比如战争资本主义、工业资本主义等, 这些概念对我们理解现代世界的诞生过程是非常有益的,同时也有助于我 们理解全球化进程与民族国家形成之间复杂的关系。大家知道,民族国家 是在全球化过程中伴随西方世界的兴起而诞生的文明形态,民族国家既依 赖于全球化,但又与全球化背道而驰。作者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点,并正 确指出,19 世纪末全球一体化加速与民族国家本身的加强是同步的。现 代世界正是诞生于全球化加速与民族国家形成之间,在这个过程中,以棉 花产业为代表的近代工业形塑了整个世界,也造成了世界各地发展的不均 衡,这种不均衡影响至今。

20 世纪后半期,棉花产业在现代世界中的地位已经大大下降,棉 纺织工厂几乎全部转移到了发展中国家。但是,棉花产业塑造了现代世 界,这个事实值得我们深入研究和思考。

仲伟民 清华大学历史系 2018 8 30

绪 论

1860 1 月底,曼彻斯特商会的成员聚集在该市市政厅举行年会。 在当时世界上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城市的中心聚集的这 68 人中,最显要的 当属棉花贸易商和棉产品制造商。在过去的 80 年里,这些人把周围的农 村地区整合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囊括农业、商业和工业生产的全球性网络 的枢纽。商人们将原棉从世界各地运到英国的工厂,这些工厂拥有当时世 界三分之二的纱锭。一大批工人把棉花纺成线,织成成品织物,然后经销 商把它们销售到世界各地的市场去。

这些出席年会的绅士们兴高采烈。商会主席埃德蒙·波特(Edmund Potter)提醒他们注意到本行业的“惊人增长”以及“全国的普遍繁荣, 尤其是曼彻斯特地区的繁荣”。他们的讨论话题非常广泛,涉及从曼彻斯 特、英国到欧洲,从美国、中国、印度到南美洲和非洲等国家和地区。棉 产品制造商亨利·阿什沃思(Henry Ashworth)更是喜不自胜地庆贺道:

“这是前所未见的商业繁荣。”1 这些自鸣得意的棉花贸易商和棉产品制造商有理由沾沾自喜:他们站

立在一个世界性帝国棉花帝国的中心。他们统治的工厂里,成千 上万的工人操作着巨大的纺纱机和轰鸣的动力织布机。他们从美洲的奴 隶种植园获得棉花原料,再将其工厂的产品贩卖到世界各地最偏远的角落 去。虽然他们自己的职业可以说平淡无奇,就是生产并贩卖棉线和布料, 但是这些棉花商人却以惊人的从容在讨论世界各地的事务。他们拥有的工 厂嘈杂、肮脏、拥挤,无论如何都算不上讲究;他们生活的城市为燃煤 蒸汽机的煤烟所熏黑;他们呼吸的空气中夹杂着人们的汗臭味和秽物的恶 臭。他们运转着一个帝国,但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帝王。

仅仅一百年前,这些棉花商人的前辈们还会觉得“棉花帝国”的想法 不可想象。在那个时代,人们仅仅种植小批量棉花,在壁炉边纺织;在联 合王国,棉花加工业最多是个边缘行业。可以肯定的是,一些欧洲人知道 美丽的细平布(muslins)、轧光印花布(chintz)和纯色棉布(calico),法 国人将这些布料统称为“印度货”(indiennes),它们从伦敦、巴塞罗那、 勒阿弗尔、汉堡和的里雅斯特的港口进入欧洲。欧洲农村也有男女纺纱织 布,但产品难以和东方来的织物匹敌。在美洲、非洲,特别是在亚洲,农 民将棉花分种在马铃薯、玉米和高粱之间。他们用棉花纺纱织布以满足其 家庭自身的需要或他们统治者的需要。几个世纪来,甚至一千年来,生活 在达卡、卡诺、特奥蒂瓦坎和其他地区的人们已经能够生产棉质布料并在 布料上印染漂亮的颜色。他们生产的织物一部分行销全世界。有些布料非 常精美,同时代的人称之为“风织品”(woven wind)。

在过去,妇女们要么在农舍里坐着矮凳用小型木质纺车纺纱,要么 坐在小屋前用纺纱杆和纺纱钵纺纱;然而在 1860 年,一切都改变了,数 以百万计的机械锭子由蒸汽机驱动,由受薪工人(其中许多是孩子) 操作每天运转 14 个小时,产出数百万磅纱线。棉花不再由家庭种植 并被纺成纱线织成布料,而是由数以百万计的奴隶在美洲种植园里种植, 供应数千英里之外的需求极大的工厂,而这些工厂又距离布料的最终消 费者数千英里;在世界各大洋装载着美国南方棉花或英国棉纺织品的蒸 汽船,取代了穿越撒哈拉沙漠驮运西非棉纺织品的骆驼商队。到 1860 年,刚才那些参加集会庆贺自己所取得的成就的棉花资本家把历史上第 一个全球整合的棉花产业看作理所当然,虽然他们所帮助创造的世界仅仅 是新近才建成的。

然而在 1860 年,未来和过去一样难以想象。如果有人告诉他们,说 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里世界棉花产业会发生剧烈变迁的话,这些棉产品制 造商和贸易商也会嗤之以鼻。到 1960 年,大多数原棉以及大量棉线和布 料再次出产于亚洲、中国、苏联和印度。在英国、欧洲其他地区以及新英 格兰,只有极少数的棉花工厂保留了下来。此前的棉花产业中心曼彻 斯特、米卢斯、巴门和洛厄尔等到处都是废弃的工厂,并为失业工人

所困扰。事实上,在 1963 年,曾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棉花贸易协会之一 的利物浦棉花协会(Liverpool Cotton Association)拍卖了办公家具。2 棉 花帝国,至少由欧洲占主导地位的部分,已经崩溃了。

本书讲述的是欧洲主导的棉花帝国兴衰的故事。但是由于棉花的中心 地位,本书研究的也可以说是关于全球资本主义及现代世界的缔造和重塑 的变迁过程。运用全球尺度的分析框架,我们将会了解,在如此短的时期 内,欧洲那些雄心勃勃的企业家和有权势的政治家是如何通过将帝国扩张 和奴隶劳动与新型机器和受薪工人结合起来,重塑当时世界上最重要的制 造业的。他们所创造的特别的贸易、生产和消费的组织形式颠覆了千年以 来世界上原有的各个分散的棉花世界。他们给棉花产业注入活力,投入改 变世界的能量,并随后以其为杠杆改变了世界。欧洲的企业家和政治家掌 握住这一古老作物的生物学馈赠,掌握了亚洲、非洲和美洲传统棉纺织技 术,占据了其巨大市场,建立了有着巨大规模和能量的“棉花帝国”。不 过讽刺的是,这些令人震撼的成就也唤醒了最终使他们在自己创造的棉花 帝国中被边缘化的力量。

在这一过程中,数以百万计的人终生操劳,在慢慢扩张到世界各地的 大片棉花田里耕作,从顽强的棉花作物上摘下数以亿计的棉铃,把棉包从 车上搬到船上,再从船上搬到火车上,还通常在很小的时候就在从新英格 兰到中国的“撒旦工厂”中工作。在这一过程中,各国为了攫取肥沃的土 地而发动战争,种植园主将不计其数的人置于枷锁之下,雇主缩短了他们 的工人的童年,引入新机械导致古代产业中心的人口减少,而工人,不论 奴隶还是自由人,都为了自由和维持生计的工资而斗争。那些凭借一小块 土地维持生计、在粮食作物旁种植棉花的男男女女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 生活方式的终结。他们抛下农具,前往工厂。在世界其他地方,许多自己 织布并穿着自己生产的衣服的人,发现他们的商品被无休无止的机器产品 淹没。他们离开了纺车,进入田野里,陷入了无休止的压力和无尽的债务 陷阱中去。棉花帝国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奴隶和种植园主、商人和政治家、 农民和商人、工人与工厂主不断进行全球斗争的场所。在这一点,还有其他很多方面,棉花帝国开创了现代世界。 今天,棉花无处不在,以至于我们很难认识到棉花也是人类的一个

伟大成就。在你阅读这一句话的时候,也许你就正穿着由棉花织成的某种 衣物。很有可能你从没有在棉枝上采过棉铃,未曾见到过原棉的纤细纤维, 也从没有听到过纺纱机和动力织布机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噪声。对于棉花, 我们既熟悉又陌生。我们将它的恒久存在视为理所应当。我们贴身穿着它。 我们睡觉盖着它。我们把婴儿裹在它制成的襁褓里。棉花应用在我们平时 花的纸币上、早上用来醒脑的咖啡滤纸上、做饭用的植物油中、盥洗用的 肥皂里以及人类战争中的火药里。事实上,阿尔弗雷德·诺贝尔(Alfred Nobel)因发明结合了硝化甘油和硝化棉的无烟火药,于 1887 年获得英国 专利。棉花甚至是你手中的书的一个重要的基本成分。

从公元 1000 年至 1900 年,在大约 900 年的时间里,棉花产业是世界 上最重要的制造业。虽然现在棉花产业已经被其他行业超越,但是其依旧 在就业和国际贸易领域保持着重要地位。棉织产品在世界上无处不在,在 2013 年,全世界出产了至少 1.23 亿包棉花,每一包大约有 400 磅重。足 可以为地球上每个人生产 20 T 恤衫。这么多包的棉花如果堆叠在一起, 将可以堆成一座四万英里高的巨塔;如果将其前后相接,可以绕地球一圈 半。从中国到印度再到美国,从西非到中亚,棉花种植分布在世界各地。 人们将生产的原棉牢固地打成包,运往世界各地的工厂去,这些工厂雇用 了成千上万的工人。最终的产品又随后被卖到世界各地,从偏远的农村商 店到沃尔玛超市都能看到。事实上,棉花可能是为数不多几乎在任何地方 都能买到的人造商品之一,这既证明了棉花的效用,也证明了资本主义在 迅速推动人类生产和消费方面所取得的令人惊叹的成绩。正如最近美国 的一则广告相当准确地宣称的那样,“棉花是生命的质料”(Cotton is the fabric of our lives)。3

如果可能,不妨设想一下,世界上如果没有棉花会如何。清晨醒来, 你睡在垫着皮毛或稻草的床上。你穿着羊毛衣服,或者根据气候或你的财 产状况,穿着亚麻甚或丝绸衣物。你的服装很难清洗,要么是由于太贵, 要么是由于你自己动手太费力气,因此你将不怎么经常更换衣物。这些

衣物会气味难闻,还使人感到瘙痒。它们大多是单色调的。因为与棉花相 比,羊毛和其他自然纤维并不容易染色。而且没有棉花将导致你身边满是 绵羊,因为如果要生产与现在世界棉花消费量相当的羊毛,就要养活 70 亿只绵羊。这 70 亿只绵羊需要占用 7 亿公顷的土地来放牧,约为今天欧 盟地表面积的 1.6 倍。4

确实难以想象。但是在欧亚大陆最西端的边缘,没有棉花的世界存在 了很长时间。这个地方就是欧洲。直到 19 世纪,棉花尽管不是未知的, 但在欧洲纺织品的制造和消费中仍处于边缘位置。

为什么是欧洲这个和棉花没有什么关系的地区缔造并支配了棉花帝 国? 1700 年时,任何一位理性的观察家都会认为世界棉花生产将仍以印 度或中国为中心。而且事实上,直到 1780 年,这些国家生产的原棉和棉纺 织品数量远大于欧洲和北美。但是随后事情发生了变化。欧洲的资本家和 国家以惊人的速度占据了棉花产业的中心。他们利用他们的新地位启动了 工业革命。中国和印度以及世界上许多其他地区则越来越屈从于一个以欧 洲为中心的棉花帝国。随后这些欧洲人以充满活力的棉花产业为平台,创 造出一系列其他产业;事实上,棉花产业成为更广泛的工业革命的跳板。

1835 年,利兹一家报纸的业主爱德华·贝恩斯(Edward Baines)称 棉花产业为“工业史上无可比拟的奇观”。他声称分析这一奇观要比研究 “战争和王朝”更值得“让学者们费心”。我赞同这一观点。正如我们将看 到的,紧随棉花的是现代世界工业的起源、快速而持久的经济增长、巨大 的生产力增长以及惊人的社会不平等。历史学家、社会科学家、政策制定 者以及形形色色的意识形态者都曾试图解释这一切的源头。特别令人迷惑 不解的问题在于,为什么人类经历了数千年的缓慢经济增长后,一小部分

人在 18 世纪末突然间变得更加富足。学者现在将这几十年称为“大分流” (great divergence),这是仍支配着今日世界结构的巨大分裂的开端,这是工 业化国家和未工业化国家、殖民国家与殖民地国家、全球北方和全球南方 的分裂。人们很容易提出宏大的论述,其中一些极度悲观,而另一些则充满 希望。然而,在本书中,我要用全球性、从根本上是历史性的方法来探究

这个谜题:我从考察所谓“大分流”初始阶段崛起的工业开始我的研究。5

 

对于棉花及该产业非常具体且常常残酷的发展过程的集中研究,使 我对那些对许多观察家而言视为理所当然的若干解释产生了怀疑。实际 上,这一研究挑战了一些新近的和不那么新近的论断:欧洲爆炸式的经济 发展是因为欧洲更加理性的宗教信仰、欧洲人的启蒙传统、欧洲人居住的 气候环境及大陆地理情况,或者是因为优秀的机构或制度,如英格兰银行 或法治。这些属性的确重要且通常不易改变,然而却不足以解释棉花帝国 的历史,也不能解释资本主义结构的持续变动。而且这些解释通常也是错 误的。作为第一个工业化国家,英国并不像人们通常描绘的那样,是一个 自由、精干、有着可靠且不偏不私的机构的国家。相反,英国是一个帝国 主义国家,拥有巨大的军费开支,几乎持续处于战争状态,有着强大且持 干涉主义的官僚体制,税负高,政府债台高筑,实施保护主义关税,而且 也并不民主。专门研究某一特定区域或国家内部的社会阶级冲突的“大分 流”理论也同样有瑕疵。相反,本书以全球的视野展现欧洲人如何将资本 的力量与国家的力量联合起来,去塑造常常以暴力的方式一个全 球性生产复合体,并随后利用资本、技术、各种网络和棉花机构来促进技 术和财富的增长,而正是这些技术和财富的增长定义了现代世界。通过回 顾过往的资本主义,本书描述了资本主义运作的历史。6

与大多数撰写资本主义历史的著作不同,《棉花帝国》并不致力于仅 仅解释世界的一部分。本书将在全球框架下理解资本主义,这也是唯一 能恰当地理解资本主义的方式。全球范围内资本、人员、货物和原料的流 动,以及世界上遥远地区之间联系的形成,是资本主义大变革的真正核 心,因此它们也是本书的中心主题。

世界如此彻底而迅速地重建,只是因为新的生产组织方式、贸易方式 和消费方式的出现才成为可能。奴隶制、对原住民的剥削、帝国扩张、武 装贸易、众多企业家对人民和土地主权的主张,是它的核心。我把这个系 统称为“战争资本主义”(war capitalism)。

我们通常认为资本主义至少就我们今天所认知的全球化的、大规 模生产的资本主义1780 年左右随着工业革命而出现的。但是 16 世纪

开始发展的战争资本主义在机器和工厂出现很久之前就已经存在。战争资本 主义繁荣于战场而非工厂;战争资本主义不是机械化的,而是土地和劳动 力密集型的,基于对非洲和美洲的土地和劳动力的暴力掠夺。通过这些暴 力掠夺,欧洲人获得了大量的财富和新知识,这些反过来又加强了欧洲的 机构和国家这一切都是欧洲 19 世纪及之后非凡经济发展的重要前提。

许多历史学家称这一时期为“商人”资本主义或“重商”资本主义时 代,但“战争资本主义”这个说法更好地表达了其野蛮性与暴力性,以及 它与欧洲帝国扩张的密切联系。战争资本主义是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一个 特别重要的阶段,但是往往不被人们所重视,它发生于一系列不断转移的 地方,而这些地方又嵌入不断变化的关系中。在世界某些地方,它一直延 续到了 19 世纪。

一提到资本主义,我们会想到受薪工人,然而资本主义的前期阶段并 不基于自由劳动,而是基于奴隶制;我们会把工业资本主义与合同和市场 联系在一起,但早期资本主义常常并非如此,而是依靠暴力和强制劳动; 当代资本主义赋予产权以特殊地位,但在资本主义的早期阶段,大规模攫 取和有保障的所有权一样常见;近代资本主义建立在法治和得到国家支持 的强大机构基础之上,但是资本主义早期阶段尽管最终需要获得国家力量 的支撑来建立世界范围的帝国,却往往是建立在私人个体不受限的行为基 础上的奴隶主对奴隶的统治以及边疆地区资本家对当地原住民的统 治。这种高度侵略性、外向型的资本主义积累的效果是,欧洲人能够支配 这些有着数百年历史的棉花世界,并将它们整合到一个以曼彻斯特为中心 的单一帝国之中,随后创造了我们今天视为理所当然的全球经济。

正是在战争资本主义的基础上,演化出了更为人熟知的工业资本主义。 工业资本主义是由强有力的国家塑造的,而国家拥有强大的行政、军事、 司法和基础设施建设能力。起初,工业资本主义仍然与奴隶制和土地掠夺 紧密相连,但是随着它的制度从受薪工人到财产权得到加强,这 些制度使世界上许多地区的劳动力、原材料、市场和资本能够以不同的新 形式进行整合。7 这些新的整合模式驱动着资本主义革命进入到世界上更多 的角落。

 

随着现代世界体系的成熟,棉花主导了世界贸易。棉纺织厂的数量远 远超过了欧洲和北美其他制造业工厂数量。几乎整个 19 世纪的美国经济 都由棉花种植主宰。新的生产模式是在棉花生产中首先出现的。“工厂” 本身就是棉花产业的发明。同样,美洲奴隶制农业与欧洲制造业的联系也 是棉花产业的发明。由于几十年来棉花产业是欧洲最重要的产业,所以它 也是巨额利润的源泉,并最终滋养了欧洲经济的其他部门。棉花产业实 际上也是几乎所有其他地区美国、埃及、墨西哥、巴西、日本和中 国工业化的摇篮。同时,欧洲对世界棉花产业的控制导致欧洲以外绝 大部分地区出现了一波“去工业化”浪潮,产生了一种融入全球经济的不 同形式的新整合。

工业资本主义的建设始于 18 世纪 80 年代的英国,然后在 19 世纪初 扩展到欧洲大陆和美国,赋予了接受工业资本主义的国家及其中的资本家 巨大的力量,但也在棉花帝国内埋下了进一步转型的种子。随着工业资本 主义的扩散,资本自身更多地与特定的国家捆绑在一起。国家在这一过程 获得了更为中心的角色,成为最为持久、强大且扩展迅速的机构,劳工群 体的规模和权力也大为增长。资本家对国家的依赖,以及国家对人民的依 赖,赋予了那些在工厂的地板上夜以继日工作、生产资本的工人以权力。到 19 世纪下半叶,工人以工会和政党的形式集体组织起来,通过几十年的努力, 缓慢地提高了工资并改善了工作条件。反过来,这又增加了生产成本,为世 界上其他地区的低成本生产者创造了机会。在 19 世纪与 20 世纪之交,工业资 本主义的模式已经传播到其他国家,并受到这些国家的现代化精英的追捧。 由此,棉花产业离开了欧洲和新英格兰,回到了其发源地:全球南方。

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这里对棉花帝国所做的论断不适用于其他商 品。毕竟,在 1760 年前,欧洲人已经在广泛地贩卖多种热带和亚热带地 区的商品,包括糖、大米、橡胶和靛蓝。然而,与这些商品不同,棉花有 两个劳动力密集的生产阶段,一个位于农田,另一个位于工厂。糖和烟草 没有在欧洲社会形成大规模的工业无产阶级,棉花做到了;烟草没有导致 庞大的新型制造业企业的崛起,棉花做到了;靛蓝的种植和制作过程没有 为欧洲制造商创造巨大的新市场,棉花做到了;美洲的水稻耕作没有引起

奴隶制和雇佣制的爆炸性增长,棉花做到了。因此,棉花产业跨越了全 球,不同于其他任何行业。由于棉花产业以这些新方式将各大洲织在一 起,它为理解现代世界、现代世界典型的极大的不平等及全球化漫长的历 史和资本主义不断变化的政治经济等问题提供了一把钥匙。

我们难以看到棉花产业重要性的一个原因是,在我们的集体记忆中, 它常常为那些煤矿、铁路和巨大的钢铁工厂的形象工业资本主义更有 形、更巨大的证明所遮蔽。我们常常紧盯着城市而忽视农村,紧盯着 欧洲和北美现代工业奇迹,而忽略工业与世界各地原材料生产者和市场的 联系。我们往往倾向于把奴隶制、攫夺剥削、殖民主义等事实从资本主义 的历史中抹去,渴望塑造出一个更高贵、更纯洁的资本主义史。我们倾向 于将工业资本主义描述为以男性为主导,然而实际上很大程度上是女性的 劳动缔造了棉花帝国。资本主义在很多方面是一种解放的力量,是大部分 当代生活的基础;我们不仅仅在经济上,同样也在情感上和意识形态上投 身于资本主义制度。一些令人不舒服的事实更容易被忽视。

相比之下,19 世纪的观察者已经意识到棉花在世界重塑过程中的作用。 其中一些观察家歌颂新全球经济令人惊讶的变革力量。1860 年,曼彻斯特 《棉花供应报道》(Cotton Supply Reporter)相当激动地声称:“在本世纪数 量众多且庞大的机构中,棉花业似乎注定担当领导力量,推动人类文明的

进展......棉花及相关商业活动已经成为诸多现代‘世界奇迹’之一了。”8

当你看着棉花作物时,它看起来实在不像世界奇迹的候选。棉花朴实 且不起眼,形状和尺寸有很多种。在欧洲缔造棉花帝国之前,世界各地 的不同民族种植的棉花品种彼此大不相同。南美洲一般种植海岛棉(G. barbadense),这是一种低矮枝密的灌木,开黄色花,生产长绒棉;印 度的农民一般种植树棉(G. arboretum),这是一种 6 英尺高的灌木,开 黄色或紫色的花,生产短绒棉;非洲长的是一种和树棉很像的草棉(G. herbaceum)。到 19 世纪中叶,陆地棉(G. hirsutum)在棉花帝国中占据 主导地位,也被称作美国陆地棉。这一变种棉花起源于中美洲,1836 年 时安德鲁·乌尔(Andrew Ure)是这么描述它的:“高约两到三英尺,后

 

分叉成枝,上面长满密密麻麻的茸毛。叶子的背面也长满茸毛。叶子有三 到五浅裂,最上面的叶子则是完整的心形,叶柄柔软;靠近树枝末端的花 开得很大,且通常颜色暗淡。蒴果为卵形,四室,几乎有苹果般大,能产 出像丝一般柔软的棉絮,在市场上享有盛名。”9

这蓬松的白色纤维就是本书的中心。这种植物本身不会创造历史,但 如果我们仔细地聆听,它将会告诉我们世界上以棉花为生的人的故事:印 度织工、亚拉巴马的奴隶、尼罗河三角洲各市镇中的希腊商人、兰开夏高 度组织化的手艺工人。棉花帝国正是由他们的劳动、想象力和技艺建成的。 到1900年,大约1.5%的世界人口成百上千万的男人、女人和儿童从事棉花种植、运输或者棉产品制造。正如 19 世纪中叶的马萨诸塞州一位 棉产品制造商爱德华·阿特金森(Edward Atkinson)所言:“没有任何其他 一种产品,对这片土地的历史和制度有着如此强大而邪恶的影响;可能也 没有任何一种其他产品,这片土地的未来福祉要更依赖它。”阿特金森所 谈论的是美国及其奴隶制历史,但他的评论可以应用到全世界。10

本书追随着棉花从田地到船只、从商铺到工厂、从采摘者到纺纱工到 织工再到消费者的历程。本书不会把巴西的棉花史与美国的棉花史分开, 把英国的棉花史与多哥的棉花史分开,或是把埃及的棉花史与日本的棉花 史分开。要理解棉花帝国及与之相关的现代世界,我们只能将诸多地方和 诸多民族联系起来,而非分别看待;他们影响塑造了棉花帝国,反过来又 为棉花帝国所影响。11

我关心的主要是多样性中的统一性。棉花,这一 19 世纪最主要的全 球商品,把那些似乎截然相反的事物奴隶制与自由劳动力、国家与市 场、殖民主义与自由贸易、工业化与去工业化联系在一起,然后以一 种近乎炼金术的魔法将其转换为财富。棉花帝国依赖种植园和工厂、奴 隶和受薪劳工、殖民者和被殖民者、铁路和蒸汽船简言之,依赖一 个由土地、劳动力、运输、制造业以及贸易组成的全球网络。利物浦棉 花交易所(Liverpool Cotton Exchange)对密西西比棉花种植园主有巨 大的影响,阿尔萨斯地区的棉纺织厂与兰开夏郡的棉纺织厂紧密相连, 而新罕布什尔或达卡手摇纺织机的未来取决于多种因素,如曼彻斯特和

利物浦之间的铁路建设、波士顿商人的投资决定以及华盛顿和伦敦制定 的关税政策。奥斯曼土耳其国家对其农村地区的力量会影响到西印度群岛 奴隶制的发展;美国最近获得自由的奴隶的政治行动也会影响到印度农村 棉花种植者的生活。12

从这些变幻无常的对立之中,我们看到了棉花如何使资本主义的诞生 成为可能,又如何促成了其后续的再创新。当我们考察数百年来棉花及资 本主义在世界范围内交叉相织的道路时,我们会一再地发现,任何资本主 义形态都不是永恒或稳定的。资本主义史上每一个新时刻都创造了新的不 稳定性,甚至是冲突,促成了巨大的空间、社会和政治的重组。

关于棉花的著作有着悠久的历史。实际上,棉花产业可能是所有人类 工业门类中研究得最为充分的。图书馆里关于美洲种植园,关于英国、法 国、德意志地区和日本棉花产业开端,以及彼此联系的商人的研究著作 汗牛充栋。但试图将这些多样的历史联系在一起的研究还很少,也许最 卓有成效的努力还是近两个世纪以前的事了。爱德华·贝恩斯在 1835 年 撰写《大不列颠棉花产业史》(History of the Cotton Manufacture in Great Britain)时,他总结道:“请允许作者表达......他的主题引起的兴趣不仅 来自他所尝试描述的工业分支的重要性,也来自它所建立的这个国家与地 球每个部分之间的大范围的相互交流。”13 虽然不全同意他的结论,但我 也分享着贝恩斯的热情,赞同他的全球视野。

作为利兹一家报社的编辑,贝恩斯生活在棉花帝国核心附近,他不可 能不对这些事物采取全球视角。14 然而,当专业的历史学家转而研究棉花 时,他们几乎总是专注于棉花产业历史的地方、区域和国家等层面。然而, 只有全球角度才能让我们理解这一宏大的调整,所有这些地方故事不过是 整体的一部分:农业劳动力制度在全球范围内的巨大变迁、由民族主义精 英推动的国家强化项目的扩散、工人阶级集体行动的影响以及其他等等。

本书利用了大量关于棉花的文献,但将其置于一个新的研究框架之 中。因此本书对关于全球化的对话做出了一些贡献。这些对话充满活力, 但常常持现在主义(presentist)立场,因而僵化且缺乏历史视角。有些人

 

兴奋不已地声称发现了资本主义史的新的全球化阶段,《棉花帝国》一书 挑战这些看法。本书认为,资本主义自起初就是跨越全球的,而世界经济 的流动空间格局是过去三百年的共同特征。本书还认为,在资本主义的大 部分历史中,全球化的过程与民族国家的需要并不像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 相互冲突,而是彼此加强。如果这个所谓的新的全球化时代是对过去的革 命性背离,那么这个背离并不是关于全球性联系程度的,而是在于资本家 第一次能够从那些特定的民族国家解放出来,而过去正是这些民族国家使 他们能够崛起。

《棉花帝国》是历史学家更广阔对话的一部分,他们试图在一个跨国 家的,甚至是全球的空间框架里审视并重新思考历史。历史学作为一门专 门学科与民族国家并肩出现,在民族国家的建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但是,历史学家从预设的国家视角出发,往往没有对跨越国家边界的联系 给予足够的重视,而是满足于可以从研究特定民族国家领土内的事件、人 物和过程所得到的解释。本书则致力于更广泛地关注跨越政治边界的网 络、身份认同和过程,来平衡历史研究的这些“国家”视角。15

通过侧重棉花这一特别的商品,并追踪其种植、运输、融资、产品制 造、销售和消费的过程的历史轨迹,我们能发现不同的人与不同的地方之 间的联系,而如果我们从事的是更加传统的局限于国家边界的研究,这些 联系将仍然处在边缘地位。本书不再关注特定事件的历史,比如美国内战; 或特定地区的历史,如大阪的棉纺织厂;或特定人群的历史,如西印度群 岛种植棉花的奴隶;或特定的历史进程,如农村耕种者向工业受薪工人的 转化。本书以一种产品的传记为一扇窗,探究关于我们世界的历史的最为 重要的问题,并重新解释一段影响至关重大的历史:资本主义的历史。16

我们即将踏上一段穿越人类五千年历史的旅程。在本书中,我们将通 过关注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事物棉花来揭开一个巨大的谜团:现 代世界起源于何处?让我们先从一个位于今天墨西哥的小村庄开始我们的 旅程,在这个与我们的世界迥异的世界中,棉花正在欣欣向荣地生长着。

第1章

一种全球性商品的兴起

500 年前,在今天被称作墨西哥的太平洋沿岸地区的十几个小村庄 里,人们整日劳作,种植玉米、豆子、南瓜和辣椒。在这块北邻圣地亚 哥河、南靠巴尔萨斯河的地区,他们捕鱼、采集牡蛎和蛤蜊,收集蜂蜜和 蜂蜡。除了这些自给自足的农业活动和手工制作一些小工艺品他们最 有名的创作是饰有几何图案的小彩绘陶制器皿这些男女还种植一种长 着簇茸白色小铃的作物。这种作物不能吃,却是他们种植的最有价值的东 西。他们称之为 ichcatl:棉花。

棉花在玉米田里茁壮成长。每年秋天,村民们在收割完粮食作物后, 会从这些齐腰高的金字塔形作物上摘下柔软的棉球,将许多棉铃放在篮子 或袋子里,带回用泥土和荆条建造的小屋里。在那里,他们费力地把棉籽 用手捋下来,然后把棉花放在棕榈席上拍软,再把纤维拧成几英寸长的几 缕棉纱。接着,他们用一个装有陶瓷盘的细长的木制纺锤和一个用来支撑 其旋转的纺纱钵,把纱捻在一起形成细的白线。然后,他们用一种背带 式织布机(backstrap loom)织布。这是一种简单的工具,由两根绑着经 纱的木棍组成,一根木棍挂在树上,另一根挂在织工身上;织工用自己身 体的重量把经纱拉直,然后在经纱之间不停地来回编织纬纱,如同永不休 止的舞蹈。成品布料牢固而柔韧。他们用靛蓝和胭脂红给布染色,染出 各种色调的深蓝和深红色。一些布料他们自己穿,缝成衬衫、裙子和裤子;其他的布料作为贡品的一部分,每年都送到特诺奇提特兰进贡给遥

远的阿兹特克统治者。仅 1518 年,这十二个沿海村庄就向蒙特祖玛二世 (Motezuma II)皇帝进贡了 800 包原棉(每包重 115 磅)、3200 匹染色布 料、4800 匹大白布料。这些都是技艺精湛的工人耗费了数千小时辛苦劳 作的产物。1 在此前和此后的几百年里,相似的情景在世界各地的人类居住区中一

再上演。从古吉拉特到苏拉威西岛,从上沃尔塔的岸边到美国和墨西哥之 间的格兰德河河岸,从努比亚峡谷到尤卡坦平原,三大洲的人们在自己的 田地里种植棉花,然后又在不远处的家里制成棉纺织品,祖祖辈辈都如 此。棉花这种作物很顽强,只要有合适的自然条件,只需农民稍加侍弄就 能茁壮生长。由于它的“形态可塑性”,用植物学家的话说就是,它能够

“通过缩短、延长,甚至中断其正常花期,来适应各种生长环境”,棉花能 在很多种环境中生长。2

种植棉花的许多民族数千年来都没有意识到,在全球其他地区的人们 也与他们做着相同的工作。这些人都住在大约从南纬 32 度至 35 度到北纬 37 度之间的地带。这些地区的气候适宜棉花生长。作为一种亚热带植物, 棉花要求生长期内温度不能低于 10 摄氏度,最好经常维持在 15.6 摄氏度 以上。现在我们知道,只有在连续 200 天没有霜冻,年降雨量在 20 25 英寸之间并集中在棉花生长期中期的气候条件下,棉花才能生长。这种常 见的气候带解释了棉花为什么在多个大陆上都能繁荣成长。在这些地区, 种子被放在间隔约三英尺的壕沟里,然后盖上土壤。棉花需要经过 160 200 天才能成熟。3

不论是自己发现的,还是与其他民族交往获知,每一个棉花种植者都 发现,从棉铃里拉出的蓬松的白色纤维非常适合制作纱线。这种纱线又能 用来织成易于清洗且手感柔软的布料,可以抵御阳光的灼烧,在一定程度 上也可以御寒。早在一千年前,亚洲、非洲和美洲都有的棉花织造业就是 世界上最大的制造业;复杂的贸易网络大多数是地方性的,也有少数 是区域性的将棉花种植者、纺纱工、织工和消费者联系起来。

我们很难重建织物的历史,因为大多数织物都没有保存下来。我们知道,自从大约十万年前现代智人从非洲稀树草原迁移到气候更冷的地区以 来,他们就不得不保护自己免受风霜的侵袭。零星的考古记录表明,人类 最初可能使用毛皮和兽皮当衣服穿。有证据表明三万年前,人类已开始用 亚麻织布。大约一万两千年前,人们开始定居生活、从事农业和畜牧业生 产时,织物的生产得到了广泛传播。然后,男人和女人开始实验用各类不 同的纤维去纺纱和织布,以御寒和防晒。4

世界各地独立发明了各种各样的把植物转化为布匹的方法。在欧洲, 大约一万两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人们开始编织不同的草和亚麻布;大约 8000 年后,在青铜时代,人们开始从各种动物身上搜集毛料。在中东和 北非,公元前 7000 年时,各社群也已经开始纺织各种动物毛和亚麻。在 同一个千年里,中国农民和工匠使用苎麻纤维和丝绸制衣。随着社会分层 越来越明显,布料便成了社会阶层的重要标志。5

在这个亚麻、毛料、苎麻和丝绸构成的世界里,棉花的重要性逐渐增 加。据我们目前所知,大约 5000 年前,在印度次大陆,人们第一次发现 可以用棉花纤维纺线。几乎就在同时代,生活在今天秘鲁海岸一带的人 们,在完全不知道南亚发展的情况下,也做出了相同的尝试。几千年以 后,东非的各个社会中也有了棉花的纺纱和织布技术。在这些地方,棉花 迅速成为纺线的主要纤维,对于大部分用途而言,棉花的属性明显优于亚 麻、苎麻和其他纤维。在种植棉花的最初几千年里,棉纺织品的生产很少 扩大到棉花自然生长地带之外,但所有见过棉花的人一致认同,棉花是上 好的布料生产原料:柔软、耐用、轻盈、易于染色且便于清洗。

我们在许多民族的创始神话和神圣文本中,都能发现棉花在人类早期 社会的重要作用的证据。在印度教经典中,棉花经常出现在显著位置。印 度教徒相信毗湿奴“用阳光为自己编织了一件衣服”。西非各地的人们把 他们的纺纱技术归功于一位蜘蛛神阿南西(Ananse)。在北美洲,霍皮人

(Hopi)相信一位蜘蛛女神能纺织棉布。纳瓦霍人(Navajo)认为阳光与 白昼四子之一的比格奇第(Begochiddy)在造出山川和昆虫之后,创造并 种植棉花。根据纳瓦霍人的信仰,“部落里的女婴出生后,应该去找一副 蜘蛛网来......然后在女婴的手和胳膊上摩挲。这样,等女孩长大以后织布时,她的手指和胳膊就不会觉得疲倦”。在中国,根据 1637 年晚明的一段 文字记载,衣服(包括棉衣)使人类区别于禽兽,而且在人与人之间,衣 着也是区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标志。* 此外,把命运看作编织或纺织而 成的概念,在很多不同的文化中占据中心地位,毫不奇怪的是,也包括棉 花占据重要地位的那些文化。6

现代植物学家不再将棉花当作神灵的馈赠,但同样为之赞叹。生物学 家认为棉花在地球上已经生长了一千万到两千万年,在演化过程中产生了 四个在基因上不同的棉花品种:中美洲的陆地棉、南美洲的海岛棉、非洲 的草棉和亚洲的树棉。相应地,这四类又衍生出成百上千的变种,其中只 有少数主导了商业棉花生产。今天,超过 90% 的世界棉花作物是陆地棉 的一个品种,即美国陆地棉。人类的栽培更进一步地改变了植物。一位 专家说,我们的祖先大约用了 5000 年的时间改造了棉花,“棉花原来只 是一种杂乱的多年生灌木或矮树,有着坚硬外壳的小小的种子,上面覆 盖着粗乱的很难区分开来的茸毛;他们把它改造成了一种紧凑的矮小的 一年生植物,种子上长着大量的白色长纤维,很容易开花结果”。棉花种 植者小心地进行实验,逐渐地把它培育成可以满足他们日益增长的布料需 求的作物。他们改良棉花使其适合某些生态环境,将其移栽到远方,扩展 其适应范围,增加其多样性。与自然界其他许多物种一样,人类的培育加 速并改造了棉花的生物史这一能力在 19 世纪大大加速,对棉花帝国 至关重要。7

已知最早纺织棉花的人类群体是生活在印度河谷的农民。1929 年, 考古学家在今天巴基斯坦的摩亨朱达罗地区发现了棉纺织品的残片。这些 残片的形成年代大致在公元前 3250 年至前 2750 年之间。在附近的梅赫尔 格尔地区,考古学家发现了公元前 5000 年前的棉花种子。文献资料进一 步指出,在印度次大陆,棉花产业在古代即已存在。创作于公元前 1500 年到前 1200 年之间的吠陀经文也提及了棉花纺织。外国旅行者最早关于 南亚的报告也提到了棉花,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前 484—前 425)

* 出自《天工开物·乃服篇》:“贵者垂衣裳,煌煌山龙,以治天下。贱者裋褐、枲裳,冬以 御寒,夏以蔽体,以自别于禽兽。”

熟知印度这些优质的棉纺织物。他在公元前 445 年评论道,在印度次大陆 “有一种野生树木,果实里长出一种毛,比羊毛还要美丽,质地更好。当

地人的衣服便是由这种毛织成的”。8
从最早发现棉花一直到 19 世纪,几千年来,印度次大陆的人们始终

是世界一流的棉纺织品制造者。住在今天印度、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国地区 的农民在粮食作物的旁边种上少量棉花。他们纺纱织布,供自己使用,也 在当地和本地区的市场销售。直到 19 世纪,南亚的绝大部分地区消费的 纺织品都是自己生产的。他们用手摘取棉花,用一种辊式轧花机去掉棉 籽,用弓子(一种木制工具,绑有绳索,用一块木头敲击弓身时弦会震 动)去掉泥土和结,用纺纱杆(一种绑着待纺棉花的工具)和一个纺锤把 纤维纺成线,然后用挂在树间的织布机把线织成布料。9

在那个时代,顶级印度棉布的品质堪称传奇。13 世纪,欧洲旅行家 马可·波罗对希罗多德近 1700 年前的观察又做了一段阐述,他记述道, 在科罗曼德尔海岸“出产的棉布是世界上任何地方所能找到的最精细最 美丽的棉纺织品”。600 年后,利兹的一家报纸的所有者、棉花专家爱德 华·贝恩斯报告道,最好的印度布料“几乎完美得不可思议......一些印度 薄纱如此技艺高超以至于使人认为这要么是仙女的杰作,要么是昆虫的作 品,但绝不可能出自人类之手”。实际上,它们是“风织之网”(webs of woven winds)。10

然而,印度次大陆的织品并非绝无仅有。在欧洲人抵达新世界之前很 久,棉花就在美洲繁盛生长,棉纺织品在美洲无处不在。在一条贯穿了中 美洲、加勒比地区并延伸到南美洲的四千英里长的弧形地带之上,棉花纺 织业是最重要的制造业。很有可能,最古老的棉产品制造中心位于今天 的秘鲁一带。在那里,考古学家已经挖掘出约公元前 2400 年的棉织渔网 以及公元前 1600 年至前 1500 年之间的纺织品残片。1532 年,弗朗西斯 科·皮萨罗(Francisco Pizarro)攻打印加帝国时,他惊叹于自己看到的 棉纺织品的数量和质量。在印加帝国的卡哈马卡城,西班牙征服者发现仓 库里装满数量庞大的棉纺织品,“远远优于他们所见过的任何纺织品,无 论是精致程度,还是将各种颜色混合在一起的技艺”。11

 

此前十年,在卡哈马卡城以北几千英里之外,当欧洲人深入阿兹特克 帝国之时,他们也同样地惊诧于当地精美绝伦的棉纺织品。除了黄金以及 其他财宝,埃尔南·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还给查理五世送去了用靛 蓝和胭脂虫染色的华丽的棉布。同南美洲一样,中美洲的棉花产业也有悠 久的历史。早在公元前 3400 年,棉花就广泛地种植在今天的墨西哥中部地 区,而且考古发现最早的棉线可以追溯到公元前 1500 年至前 1200 年之间。 据文献记载,玛雅人使用棉花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 632 年。在今天的 韦拉克鲁斯的低地地带,棉花产业可能早在公元前 100 年至公元 300 年之 间就已经出现了。随着棉纺织品从精英阶层普及到普罗大众,棉纺织品的 产量增加了,特别是在 1350 年阿兹特克军事和经济帝国崛起之后。由于 越来越多的人穿棉纺织品,棉花的加工变得更加重要。纺织和染色的技艺 越来越精湛,特别是可以通过不同的衣着看出不同的社会阶层。12

16 世纪中美洲被西班牙殖民者占领后,当地的棉花产业仍在继续。 17 世纪末,一位西班牙殖民官员堂胡安··维拉古提尔·索托马约尔 (Don Juan de Villagutierre Soto-Mayor)赞扬前玛雅王国地区的印第安妇 女,说她们“精力充沛地纺纱织布,技艺高超,染出完美的色彩”。棉花 除用于制衣之外,还能用作宗教祭品、馈赠礼品、交易媒介、悬挂装饰 品、包裹木乃伊、盔甲,甚至是医疗用途。据估计,前哥伦布时期的墨西 哥每年生产 1.16 亿磅棉花,这相当于 1816 年美国的棉花产量。随着特诺 奇提特兰的统治者扩大势力范围,他们从棉花种植和织造地区收取贡品与 贸易产品。在纳瓦特尔语中,阿兹特克帝国一些特别重要的棉花产地的名

字意为“在棉花神庙之上”“在棉河之中”和“在棉山之上”。13 在哥伦布到来之前,今天的墨西哥和秘鲁地区是美洲棉花产业的中

心,但棉纺织品的生产也扩散到了美洲大陆的其他地区。在今天的巴西, 人们用从野生植物搜集的棉花纤维制作布料。在今天美国的西南部地区, 可能早在公元前 300 年,美洲原住民就很热衷于种植棉花,特别是纳瓦霍 人和霍皮人。关于棉花的知识从中美洲沿着墨西哥海岸向北传播。当西班 牙殖民者与格兰德河以北的印第安人接触时,他们就注意到“印第安人纺 织棉花”,也注意到他们“穿着坎佩切式(Campeche-type)棉毯,因为他们有大片的棉花地”。对于一些美洲原住民来说,棉花还有重要的宗教用

途:霍皮人在祈雨祭祀仪式中以棉花象征云彩,将棉花覆盖在死者的面部, “意在使精神形体轻盈,如同云朵一般”。在加勒比地区,棉花种植也很普 遍。实际上,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认为他到达了印度的原因之一是他在加勒

比地区发现了大量的棉花,他形容这些岛屿“到处都是......棉花”。14 棉花的种植和加工在非洲地区也历史悠久。最早种植棉花的可能是位 于今天苏丹东部地区的努比亚人。有些人声称,早在公元前 5000 年,当 地就种植棉花来纺纱和织布,但考古学家通过对尼罗河东岸古城麦罗埃的 考古发掘证明,棉纺织品仅出现在公元前 500 年到公元 300 年之间。棉 花从苏丹向北传播到埃及。虽然棉纺织品在埃及文明中并不占有重要的地 位,我们现在知道早在公元前 2600 至前 2400 年之间,棉籽就被用来当

作动物饲料,而且卢克索的卡纳克神庙的绘画中也出现过棉花丛。然而, 直到公元前 395 年至前 332 年之间,埃及才出现棉花种植和棉纺织品制 造业。公元 70 年,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观察到:“在上埃及地区, 阿拉伯半岛附近,出产一种灌木,有人称其为棉花(gossypium)。这种灌 木很小,果实像长有胡须的坚果,里面是丝一样的东西,把丝从果实里抽 出后能纺织成线。不管就洁白、柔软还是穿着而言,没有哪种已知的织物 能超过这种线织成的布料......”公元 800 年后,棉花及其相关生产活动更 是在伊斯兰教的庇护下加速传播。15

关于如何种植和加工棉花的知识也传播到了非洲西部。棉花究竟是怎 么来的还不清楚,不过有可能是大约在公元元年左右由在各地流动的织 工和商人从东非带过去的。在 8 世纪,随着伊斯兰教的到来,棉花产业获 得极大发展。伊斯兰教教师教女孩纺纱,教男孩织布,同时还向那些人 宣扬一种前所未有的端庄服饰,而当地的气候环境本来并不需要他们穿 很多衣服。考古发掘发现了最早可追溯到 10 世纪的棉布。文献资料和考 古挖掘都证明了西非地区在 11 世纪末已存在棉纺织业,在那时它已经向 南传播到了今天的多哥地区。到 16 世纪初,利奥·阿非利加努斯(Leo Africanus)记述到,“梅里王国”(kingdome of Melli)的棉花“极为丰 富”,“东巴托王国”(kingdome of Tombuto)棉花商人有着惊人的财富;
他在这里指的是西非的伟大的马里帝国和廷巴克图帝国。16

据我们所知,棉花的驯化、纺纱和织造是在世界这三个区域内独立发 展的。17 不过,知识从南亚、中美洲和东非沿着现有的贸易和移徙路线迅 速传播例如从中美洲到北部,从东非到西部。棉花产业的传播活动的 中心是印度。棉花的种植和加工技术从印度向西、向东和向南传播,使得 亚洲在 19 世纪以前一直是全球棉花产业的中心,并且又在 20 世纪后期 再次成为中心。印度的地理位置和棉花技术对于棉花在我们的世界上的显 赫地位至关重要。两千多年前一群肯定穿着毛皮、羊毛和亚麻衣服的欧洲 人,在遇见这些来自神秘“东方”的神奇的新织物时,印象最为深刻。

但是在欧洲人发现棉花之前,棉花正忙着改变其他人的生活。棉花从 印度一路向西传播,经由中亚进入中东,然后进入地中海地区。有证据表 明,甚至在公元前,波斯、美索不达米亚和巴勒斯坦等地就已经开始种植 棉花了。尼尼微(位于今天的伊拉克)发现了大约公元前 1100 年的棉布。 一份公元前 7 世纪亚述的泥板文书提到了一种长羊毛的树。几百年后,大 约公元 1 世纪,安纳托利亚的农民开始种植棉花。和在非洲一样,伊斯兰 教的传播在中东棉花种植、纺纱和织造等技术推广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因为伊斯兰教对谦逊的要求使得棉布成为一种“通常的衣料”。在 9 10 世纪,伊朗出现了供应城市市场特别是巴格达的需求的“棉花 潮”。13 世纪,从亚美尼亚到波斯,马可·波罗发现棉花棉布无处不在, 他的游记中的一个常见主题就是亚洲各地棉花的“充裕”。18

随着棉花种植向西传播,有关棉花的知识也从印度向东传遍亚洲,特 别是传入中国。尽管中国最终会成为世界上最主要的棉花和棉纺织品生 产国之一,而且今天仍然是棉花产业的中心,但棉花并不是中国的本地作 物。事实上,汉字中的“棉”一词是从梵语和其他印度语言中借来的。19 公元前 200 年左右,中国人已经知道了棉花,但在以后的一千年里,棉花 并没有传播到最初引进棉花的西南边疆以外的地方。

在元朝(12711368)时,棉花在中国农村广为普及。在那些年里, 棉花事实上取代了苎麻。苎麻曾和丝绸一样,传统上是中国人制衣的纤

维原料。到 1433 年,中国的臣民可以用棉花抵税,使得政府可以给士兵 和官员提供衣物。我们将会看到,棉花作物与赋税之间的关联,是政治 当局对棉花产业产生兴趣的诸多例证之一。在开疆辟土的明朝(13681644),棉花生产扩散到了中国的新征服的土地上。到明朝末年,估计中 国每年生产大约 2000 万包棉布。劳动力的地理分工已经出现了:北方农 民运输原棉到长江中下游地区,南方的农民用这些北方运来的以及他们自 己种植的原棉生产棉纺织品,其中一些纺织品还会被卖回北方。这类跨区 域的贸易非常繁荣,棉布生意甚至达到帝国商业额的四分之一。到 17 世 纪,中国的男女老幼几乎都穿着棉布衣服。因此,毫不奇怪的是,当中国 人口在 18 世纪增加一倍达到 4 亿人口时,中国的棉花产业也仅次于印度 排世界第二。1750 年,中国的棉花产量约 15 亿磅,大致相当于美国内战 前 10 年美国棉花产量的总和。20

印度的棉花技术也传播到了东南亚。随着生产技术的进步,棉布成为 这些地区仅次于食品的最有价值的制成品。在公元 3 5 世纪的某个时期, 佛教僧侣将棉花带到爪哇。很久之后,1525 年至 1550 年间,棉花种植传 播到日本。到 17 世纪,它已经成了日本一种重要的经济作物。由于小农 户种植棉花以获得额外收入去缴税,棉花通常与水稻轮耕。21 随着棉花抵 达日本,起源于印度的棉花种植已经传到亚洲大部分地区。

在非洲、美洲和亚洲的农民、纺纱工、织工和商人至少 5000 年的努 力下,棉花世界逐渐繁荣起来并不断扩大。尽管这一巨大制造业的中心分 布在三大洲,但它们有许多共同点。最重要的是,棉花种植和加工几乎一 直保留着小规模的形式,以家庭生产为主。尽管一些种植者把他们的原棉 卖到附近或远方的市场去,而且还有许多统治者强迫耕作者将部分作物用 于进贡,但是没有任何种植者仅仅依靠种植棉花生活;相反,他们使自己 的经济机会多样化,以尽可能地降低风险。在非洲大片地区以及南亚和中 美洲部分地区,这种模式一直延续到 20 世纪。

在接下来的一千年里,家庭种植棉花与其他作物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平 衡状态。家庭在种植粮食作物的同时种植棉花,在自己和社区对粮食和衣物的需求与统治者对贡品的需求之间取得平衡。例如,在韦拉克鲁斯,粮 食与棉花套种很常见,可以同时为棉花种植者和纺织者提供生活必需的粮 食。在尤卡坦半岛,玛雅农民在种植玉米和大豆的田地里种植棉花。在西 非,棉花“和粮食作物套种”,比如在今天的科特迪瓦,棉花与高粱套种, 而在今天的多哥地区,棉花与薯类套种。在印度的古吉拉特邦,“[棉花] 在稻垄之间种植”。在中亚棉花种植地区,农民不仅在稻子旁种棉花,还 在小麦和粟米旁种植棉花。在朝鲜,农民则是在大豆旁边种植棉花。18 世纪以前,没有出现任何显著的棉花单一种植,而当单一种植模式出现 时,人们对更多土地和劳动力的渴望也随之而来。22

与棉花种植相似,世界各地的棉花生产也始于家庭组织;除少数特例 外,这种模式一直持续到 19 世纪。例如,在阿兹特克人控制的地区,所有 棉花生产在家庭组织内部进行。在非洲也是如此,“在多数情况下,棉花产 品的生产纯粹是家庭产业,每一个社会单位完全自给自足”。我们在印度、 中国、东南亚、中亚和奥斯曼帝国等地区有相似的例证。家庭生产可以使 一个家庭生产出自己所需的布料,但也能为市场提供棉纺织品。由于大多 数农业社会对劳动力的需求随季节变化很大,而摘下的棉花能储存好几个 月,农民可以在农闲时节间歇性地和季节性地集中生产纺织品。特别是对 于女性而言,她们的活动主要集中在家庭里,有空就在家中纺纱和织布。23

每个社会都出现了明确的劳动力的性别分工,女性和纺织生产之间存 在着特别紧密的联系。事实上,中国有句谚语叫“男耕女织”。除了纳瓦 霍人、霍皮人和东南亚的一些民族,世界范围内,女性事实上垄断着纺纱 工作。由于纺纱工作可以间歇性地完成,并能同时从事其他活动,例如照 看孩子和烹饪,女性在家庭中的角色往往也使得她们主要负责纺纱。女性 与棉布生产的关系非常紧密,有些文化中女性的陪葬品就是她们的纺织工 具。另一方面,织布工作则没有出现如此明显的性别分工。在印度和非洲 东南部,织布主要由男人负责,也有很多文化中由女人从事织布工作,比 方在东南亚、中国、非洲北部和西部。然而,即使在女人和男人都织布的 社会中,通常他们各自擅长不同的样式,生产不同品质的产品,并使用 不同类型的织布机。这种劳动力上的性别分工在工厂制出现时重现,这

使得家庭中的性别关系成为工厂生产出现的一个重要因素。24 这种前现代的棉花产业根植于家庭组织内部,有着特殊的生存策略,

其特点是轧花、纺纱和织造的技术发展缓慢。例如,直到 18 世纪,东南 亚地区的一个妇女纺一磅的棉纱要一个月时间,织一匹十码长的布料又要 一个月时间。25 时间耗费如此巨大,部分是因为花在纺纱和织布上的劳动 属于经济学家所说的“低机会成本”劳动,部分是因为统治者向其臣民征 收了最大程度的税收。而且,由于许多家庭生产的纺织品都能自给自足, 所以市场的规模有限,再次降低了改进生产技术的积极性。

然而,缓慢的技术发展也与原材料供应的限制有关。在世界上大多数 地区,原棉不能有效运输到很远的地区去。人力和役畜有时可以在相对较 短的距离内运输原棉。在阿兹特克帝国,原棉运输到高原地区进行加工, 运输距离大约 100 英里。用水力运输棉花更为高效和普遍。例如,在公元 后第二个千年,据观察者称,数以千计的船只沿着长江将棉花运输到江南 地区。古吉拉特和印度中部的棉花同样用船沿着恒河和海岸运输到印度南 部和孟加拉。尽管如此,直到 19 世纪,绝大多数原棉的纺织都是在离种 植地几英里之内的地方完成。26

在世界上如此多的地区,有如此多的人从事棉花种植、纺纱和织布工 作,棉花纺织很可是能当时世界上最重要的制造业。尽管直到 19 世纪, 自产自用的家庭生产模式一直是棉花产业最主要的组成部分,但是在 18 世纪 80 年代的工业革命之前,棉花产业也发生了一些重大变革。最为重 要的是,棉纺织品部分由于它们是高度劳动密集型产品成了重要 的保值产品和交换媒介。世界各地的统治者以棉布作为征收贡品和实物赋 税,而且事实上可以说,棉花在政治经济学诞生的时候就是以这样的形式 在场。例如,在阿兹特克人中,棉花是最重要的纳贡媒介。在中国,从 15 世纪初起,每个家庭都要用棉布缴纳部分税款。在整个非洲,布匹用 于纳贡也是司空见惯。在中国、整个非洲、东南亚和中美洲,棉布不仅在 实际生活中被作为一种纳税方式,也被当作货币来使用。棉布是一种理想 的交换媒介,因为不像原棉,它很容易长途运输,不易腐败,并且价值含 量高。在前现代世界的几乎所有地方,一匹棉布能买到所需要的东西,例如食物、制成品,甚至是庇护。27 棉花被用作原始货币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即由于棉纺织品单位重量

的价值很高,它们并不都是在紧邻其生产地的地方使用的。实际上,分别 出现在美洲、非洲和亚洲的棉花中心都发展了越来越复杂的贸易网络,将 种植者、制造商和消费者连接起来,甚至有时还跨越大陆。在伊朗,9 10 世纪的棉花产业引发了显著的城市化,城市从附近农村吸收原棉,进 行纺纱、织造、裁剪,然后卖到远方的市场,特别是位于今天伊拉克的市 场。在前殖民时期的布基纳法索,一位作者发现:“棉花处在贸易活动的 中心位置。”早在公元前 4 世纪,古吉拉特棉布就已经在印度洋周边各地 区间贸易活动中扮演重要角色,大量的棉布被销往东非海岸,并从那里贩 运到更远的非洲腹地。在所有的这些交换中,贸易商,特别是那些远离了 母国的贸易商,必须得迎合当地的口味,并且提供对当地消费者有价格吸 引力的商品。28

在中美洲,布料会卖到数百英里之外的地方,有时还会卖到邻国去。 例如商人们把布料从特奥提兰(在今天的瓦哈卡)贩卖到危地马拉。在今 天的美国的西南部,纱线和布料也都是重要的贸易品。考古挖掘发现,在 与棉花的种植地相距很远的地方也能找到棉产品。自从 13 世纪起,中国 商人从远至越南、吕宋、爪哇的地方进口纱线和布料以补充国内生产。非 洲商人以相似的方式,把棉纺织品贩卖到距离遥远的地区。例如,他们用 马里布料交换沙漠地区游牧民的盐。奥斯曼帝国棉纺织品已经到达了遥远 的西欧,而在 13 世纪,日本也已经开始进口棉产品。29

印度处在这个越来越全球化的贸易的中心区域,与罗马帝国、东南 亚、中国、阿拉伯世界、北非、东非地区都有贸易往来。印度棉纺织品借 助人背和牛运穿梭于南亚地区,它们乘着阿拉伯三角帆船越过重洋,驮载 在骆驼背上穿越阿拉伯大沙漠抵达阿勒颇,沿着尼罗河顺流而下来到开罗 棉纺织品市场,填满戎克船的底舱来到爪哇。早在公元前 6 世纪,印度棉 纺织品已经卖到了埃及,商人把印度棉纺织品带到红海和波斯湾沿岸的各 个港口。希腊商人随后将这些印度纺织品从埃及和波斯贩运到欧洲。最 后,罗马商人也参与了进来,使得棉纺织品成为一种令帝国精英垂涎的奢

侈品。在整个非洲东部,印度棉纺织品也十分重要。直到 19 世纪,在整 个阿拉伯世界和欧洲,印度一直都是主要的棉纺织品供应地,古吉拉特 商人和其他商人运输了大批量的布料。1647 年,一位奥斯曼官员抱怨道:

“有太多的财富用来购买印度商品......世界的财富聚集在印度。”30 印度布料也向东销售到亚洲其他地区。在古代,商人就已经在中国的 市场上出售印度棉纺织品。大量印度棉布也运往东南亚地区,供当地上层 人士着装使用。据估计,在 16 世纪初,马六甲每年要从古吉拉特邦、科罗 曼德尔和孟加拉等地进口满满 15 艘货船的棉纺织品。印度在世界市场上占 据主导地位,1503 年左右,意大利商人卢多维可 瓦特玛(Lodovico

de Varthema)对古吉拉特的港口城镇坎贝这样评论道:“这个城市为波斯、 鞑靼、土耳其、叙利亚、巴巴利海岸、福地阿拉伯、非洲、埃塞俄比亚、 印度以及诸多有人居住的岛屿提供丝绸及棉产品。”梵文中关于棉纺织品的 词汇 karpasi 进入了希伯来语、希腊语、拉丁语、波斯语、阿拉伯语、亚 美尼亚语、马来语、维吾尔语、蒙古语和汉语。甚至某些特定织物的名称 变成了全球通用的名称,例如轧光印花布和细白布(jackonet)就是印度 语言中一些术语的变体,最后在世界范围内用来形容某种特定的风格。实 际上,17 世纪初,印度棉纺织品就已经成为了历史学家贝弗利·勒米尔

(Beverly Lemire)所说的“第一种全球性消费品”。31 随着需求的增加,棉花试探地迈出了走出家庭的第一步。在公元后第

二个千年,作坊生产棉花产品变得越来越普遍,特别是在亚洲。印度出现 了职业织工,他们专门为远距离贸易供货,给国内外的统治者和富商提供 棉布。在达卡,织工在严格监督下为莫卧儿宫廷编织细平布,“被迫为政 府工作,报酬却很差,过着几乎是囚禁式的生活”。据报道,早在 15 世 纪,在位于今天的安德拉邦的阿莱姆孔达,已经有了装有一台以上织布机 的作坊。与自给自足的织工不同,从事远距离贸易者在地理上相当集中: 孟加拉因优质的细平布而闻名,科罗曼德尔海岸以轧光印花布和纯色棉布 而著称,而苏拉特则以其结实而廉价的布料著称。尽管织工在印度种姓制 度中占据着非常不同的地位,但是在印度次大陆某些地区,他们已经进入 社会上层,足够富有,可以跻身当地寺庙的主要捐献者之列。全职棉纺织品制造者在世界其他地区也出现了。例如,在 14 世纪的明代中国,“织造局”出产质地更好的纺织品,那里集中地雇用了几千名工匠。在奥斯曼帝国的托卡特城,技艺高超的织工生产出大批量的棉纺织品。巴格达、摩苏尔和巴士拉以及伊斯兰世界其他大城市里,都有大型的棉花作坊。事实上,用于指代优良棉纺织品的 muslin 来源于 Musil 一词,这是库尔德人对摩苏尔的称呼在巴马科,今天的马里首都,将近 600 名织布者从事纺织生产。与此同时,在被称为“西非的曼彻斯特”的卡诺有着庞大的棉花产业,给撒哈拉地区的人们提供布料。16 世纪 90 年代,廷巴克图已有 26家棉花生产作坊,每个作坊都有 50 名或者更多的工人。大阪也有成千上万的工匠织造棉纺织品;到 18 世纪初,整个地区的作坊雇用了三到四万 工人。32

随着作坊越来越普遍,一种新型织工也变得越来越普遍:一个专门为 市场销售而生产的个体,通常是男性。但是即便作坊在兴起,这种为满 足市场进行的生产也通常发生在农村而不是城市,发生在家庭而不是作坊 中。使这些农村市场供应者有别于那些为了生计从事生产的人的是,他们 依赖全球商业中一种新兴力量:由商业资本组织起来的外包网络(putting- out networks)。在这些将构成 19 世纪机械化棉花生产核心的网络中,纺 纱工和织工为城市商人制作纱线和布匹,而商人将这些纱线和布匹收走, 在远方的市场上贩卖。商人资本家和生产者相互联系的特定方式差别很 大。例如,在印度次大陆,虽然农村织工依靠商人为他们提供资本,以购 买织布时所用的棉纱和维持生计的食物,但他们大体上自己拥有织布工 具,工作时不受监督,而且对产品享有一定的处置权。相比之下,世界上 其他地区的农村织工享受的权力相当少。例如,在奥斯曼帝国,商人将棉 花和纱线预先提供给农民,由农民来纺纱和织布,再把产品卖回给商人, 赚取一点利润。他们与印度织工不同,对自己的产品没有任何处置权。在 中国,商人也对产品拥有很大的生产控制权,“他们购买原棉,在当地市 场上将其外包给农妇去纺织,在市镇的作坊里染轧,随后贩卖到全中国”。 实际上,商人控制着生产的每一个阶段,预示了他们在 19 世纪缔造横跨 全球的棉花帝国过程中的中心作用。33

随着市场的不断扩大,棉纺织技术也跟着革新。尽管世界各地处理棉 花的基本原理非常相似,且直到 18 世纪末 19 世纪初新型轧花机、纺纱机、 织布机出现之前,生产力也都非常低,但是这一时期仍然有一些重要的创 造发明。例如,在中美洲,一种“特制陶制纱锭”的出现改进了纺纱技 术。公元 1200 年后,中美洲人也使用了特别设计的纺纱钵,提高了纺纱 工的生产效率,使他们能满足统治者对贡品的贪婪需求。不过,技术发明 的中心是亚洲:去除棉籽的辊式轧花机、清理和理顺轧过的棉的弓、纺车 及各种新型织布机,包括垂直型整经机(upright warper),都源自亚洲。 11 世纪发明的纺车是一项特别重要的创新,因为它使农民纺纱的速度大 大加快了。在同一地区,织工还发明了一种新式的脚踏式织布机。虽然它 的确切起源还不确定,但它是在公元前 500 年到公元 750 年间传入印度, 在公元 3 世纪时传入中国的,在中国最初用于丝织品的织造。34

最大的革新是棉花作物本身的驯化,其变化如此之大,以至于 19 世 纪被奴隶采摘的棉花对两千年前的印度农民来说几乎无法辨认。人工选 择使棉花适应了各种非常不同的环境条件,也使其纤维更加适合于编织布 料。中国、日本、东南亚、南北美洲、西非和安纳托利亚等地区的农村种 植者从毗邻的地区引进棉籽,把棉花加入耕种的作物行列。经历几个世纪 的发展,这种驯化栽培过程极大地改变了棉花的物理特性,使其长出更 长、更白的纤维(后来的棉花专家将纤维的长度称为“staple”),也使棉 铃里的棉纤维更饱满,更容易地从荚中脱出。此外,灌溉技术和农艺学的 进步使棉花种植扩展到新的地区。通过选种和改进技术,棉花能够种植在 非洲、亚洲、美洲更干燥和更寒冷的地区,包括中东非常干燥的地区。例 如,在伊朗,早在 9 世纪,灌溉系统的投资就使得棉花种植得到显著发 展。尽管如此,与 18 19 世纪的变化相比,工业革命前两千年的总体生 产力增长很少。在这两千年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世界棉花产业的扩张主要 在于越来越多的人花更多的时间种植、纺织棉花。35

这些制造网络将农村的纺纱工、织工与城市的商业资本联系在一起, 特别是在亚洲,使得为市场而进行的生产逐步而显著地增长。但是,它们 这么做并没有突破现有的社会结构,也没有改变几个世纪以来的生产组织

 

形式。它们的中心仍然是家庭生产及与其相关的技术。这个前现代世界安 全地置于两大壁垒的保护下:第一是制成品市场,尽管也在增长,但与 1780 年后的世界相比,增长还很缓慢;第二是从远方采购原棉的阻碍极 大。需要一股巨大的力量来打破这些古老的束缚和限制。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这个丰富多彩、充满活力且经济上举足轻重 的棉花世界里,欧洲没有立锥之地。在棉花种植、生产和消费的网络中, 欧洲人一直处在边缘地位。即便在希腊罗马时期,欧洲人开始进口少量的 棉布料后,欧洲作为一个整体对全球棉花产业来说依然无足轻重。人们依 旧穿着亚麻和羊毛制成的衣物,自青铜时代以来一直如此。正如圣雄甘地 所说,当印度给欧洲供应棉花时,欧洲人自己“还沉浸在野蛮、无知和粗 野之中”。36

简单来说,棉花对于欧洲人是一种异国事物。棉花生长在遥远的地 方,据说许多欧洲人想象棉花是植物和动物的混合一种“植物绵羊”。 中世纪的欧洲还流传故事说,小绵羊长在树上,夜里弯腰喝水;此外,还 有关于绵羊通过低茎长在地上的传说。37

棉花最初传入欧洲,就像在西非一样,是伊斯兰教扩张的结果。到公 元 950 年,伊斯兰城市塞维利亚、科尔多瓦、格拉纳达、巴塞罗那和西西 里诸城有了棉纺织业;其中一部分纺织品出口到欧洲其他地区。在 12 世 纪,塞维利亚植物学家阿布·撒迦利亚·伊本·阿瓦姆(Abu Zacaria Ebn el Awam)出版了一部关于农业的专著,详尽叙述了如何种植棉花。38 伊 斯兰文化与棉花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大多数西欧语言中的“棉花”一词 都借用了阿拉伯语 qutun。法语中为 coton,英语则是 cotton,西班牙语则 是 algodón,葡萄牙语则是 algodão,荷兰语则是 katoen,意大利语则是 cotone,这些词都来自阿拉伯语词根。(德语中为 Baumwolle,捷克语中 为 bavlna,意思大略为“树羊毛”,这些是例外,但正如我们所知,例外 证明了规则。)公元 1000 年后的几百年里,伊比利亚的基督徒的“收复失 地运动”使这一地区的棉花生产急剧萎缩;但几百年来,在阿拉伯技术和 文化的影响下,欧洲大部分地区都熟悉并开始欣赏棉纺织品。

12 世纪,欧洲的一小部分特别是意大利北部回归到棉花 生产的世界,从此留了下来。由于欧洲气候总体不适宜棉花生长,而十字 军把欧洲的势力延伸到阿拉伯世界,由此深入到棉花自然生长带。39 最初 的棉花生产的尝试规模不大,却开始了改变欧洲大陆历史和世界经济走向 的一个趋势。

欧洲最早的非伊斯兰的棉花产业中心出现在意大利北部,在诸如米 兰、阿雷佐、博洛尼亚、威尼斯、维罗纳等城市中。棉花产业从 12 世纪 末开始迅猛成长,在这些城市的经济中起到重要作用。以米兰为例,1450 年纺织业雇用了整整 6000 名工人生产粗斜纹布(fustian),这种织物既用 棉也用麻。40 意大利北部人成为欧洲主要的棉花生产者,而且占据这个地 位达 3 个世纪之久。41

棉产品制造业之所以在意大利北部繁荣起来有两个原因。第一,这些 城市有历史悠久而且依旧繁荣兴盛的羊毛生产史,因此拥有技术高超的工 匠和资金充裕的商人,也有从事远距离贸易的专门知识。一旦企业家决定 从事棉花生产,他们就能利用这些资源。他们把原棉预付给周围农村的妇女,让她们纺纱,然后与城市里组织成行会的工匠签订合同,让他们织造 棉布;接着他们给货物打上自己的标记,使其标准化,并利用其长途贸易 网络将商品出口到地中海地区、中东地区、德意志地区、奥地利、波希米 亚和匈牙利等海外市场。42

其次,意大利北部能容易地获得原棉。实际上,意大利北部棉花产业 从一开始就完全依赖安纳托利亚西部和今天叙利亚等地的东地中海地区的 棉花。早在 11 世纪,棉纱和棉布就已经进口到威尼斯、热那亚和比萨的 港口中,使得人们开始了解棉花。原棉进口在十字军东征之后开始,有记 载最早的这种贸易发生在 1125 年。43

随着航运技术的进步,大宗商品运输更为廉价,威尼斯成为欧洲第一 个棉花集散中心,可谓 12 世纪的利物浦。一些贸易商专门从事棉花贸易, 他们从安纳托利亚购买低等级的棉花,又从叙利亚购买优质的棉花。除 此之外,热那亚人还从安纳托利亚、西西里和埃及进口棉花。尽管进口量 大,但欧洲商人对黎凡特原棉具体种植方式几乎没有什么影响:他们从当 地商人手中购买棉花,装上货船,跨海航行运输这些棉花。不过,威尼斯 有能力参与并最终支配了地中海贸易,这对于意大利北部棉花产业的成功 至关重要。更重要的是,这也是后来欧洲国家和资本家打入古代棉花产业 中心的心脏地区的预兆。44

地中海的贸易网络不仅为意大利棉花产业提供了相对方便的原棉来 源,还使他们可以接触到“东方”技术。意大利北部的企业主从伊斯兰世 界引进了技术,其中一些来自印度或者中国。12 世纪见证了“域外技术 大批量地融入欧洲纺织业的历史的过程”其中最重要的是纺车。在 13 世纪中期纺车传入欧洲之前,欧洲人像美洲人和非洲人一样用手工纱 锭纺纱。在这样的条件下,纺纱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一位熟练的纺纱工每 小时大约生产 120 米的线。以这样的速度,需要 11 个小时才能完成一件 罩衫所需的纱线。纺车大幅度地提高了欧洲纺纱工的产量,生产率提高了 三倍。因此,一种新材料棉花的出现,促使人们接受了新的制造技术,这 也是为什么欧洲中世纪时期纺车也被称作“棉车”(cotton wheel)。尽管 不像纺车那样引起了巨大变化,卧式脚踏织布机也带来了织布技术的提

高。卧式脚踏织布机于 11 世纪首次出现在欧洲,它使织工可以用脚调整 梭口(一种分开经线让梭子穿过去的装置),从而可以腾出双手来穿纬线, 也就能生产出更高品质的纺织品了。这项技术从印度或中国通过伊斯兰世 界传播到欧洲。45

意大利北部的棉花产业发展主要取决于它能从伊斯兰世界获得原棉和 制造技术。然而这些联系和依赖也正是意大利最主要的弱点:纺织业仍然 远离原料产地,而且缺乏对棉花种植的控制。意大利北部的棉花产业最终 受到了严重打击,既受到伊斯兰棉花产业加强的影响,也受到其与伊斯兰 世界的贸易网络边缘化的影响。46

甚至在这些重要的网络中断之前,意大利棉花产业还面临着另一个挑 战:来自阿尔卑斯以北的德意志南部城市中的机敏竞争者的崛起。他们与 意大利同行一样,也从黎凡特进口棉花。然而,意大利棉花产业要面对高 税负、高工资、有组织的城市织工和行会的限制,而德意志制造商却享 受着农村地区更容易驾驭的优势,在那里他们可以获得更廉价的劳动力。 到 15 世纪初,德意志制造商利用这种成本差异,不但占据了许多意大利 出口市场,包括欧洲东部和北部、西班牙、波罗的海地区、尼德兰和英格 兰,甚至还侵入意大利本土市场。47

1367 年,这样的一位富有创业精神的制造商来到德意志南部城镇奥 格斯堡。起初,这位年轻的织工汉斯·富格(Hans Fugger)尽力地出售 他父亲的棉布,过了一段时间,他本人也成为一名织布师傅。在接下来几十 年里,他扩大投资,最终在奥格斯堡雇用了一百名织工来为长途贸易供应棉 纺织品。当他死的时候,他已经成为奥格斯堡最富有的五十位市民之一了, 而且为中世纪欧洲最富有的商业和银行家族之一的兴起奠定了基础。48

汉斯·富格仅用一代人的时间,就在德意志南部快速建立了一个欣欣 向荣的棉花产业。1363 年至 1383 年间,德意志织工的产品实际上已经取 代了伦巴底的粗斜纹布在欧洲的地位。富格和像他这样的人之所以能成 功,是因为他们拥有熟练的纺织工人、资本和贸易网络。德意志南部地区 不仅拥有悠久的亚麻生产历史,还拥有强大的长途贸易商,这些人有足够 的资本为新产业提供资金。而且这些贸易商还能得到廉价劳动力,能够打开欧洲北部市场,并有能力执行保证其产品质量的法规。因此,乌尔姆、 奥格斯堡、梅明根和纽伦堡等城市成为主要的粗斜纹布生产中心。最终棉 织产业沿多瑙河向东传播,并且向南传播到了瑞士。49

对农村劳动力的控制至关重要。例如,在最为重要的制造业中心之一 的乌尔姆,城市自身仅有大约 2000 人从事棉纺织品生产,而有 18 000 名 工人在农村从事相关工作。事实上,大多数纺织是在农村完成的,而不是 在城市;商人给纺纱工和织工提供钱、原料甚至工具这是另一种类 似印度农村那样的外包制网络。这类生产组织方式远比城市生产方式灵 活,因为没有行会的约束,而且农村织工仍旧拥有自己的土地,种植自己 的粮食。50

随着意大利北部和德意志南部棉花产业的出现,欧洲的一些区域第一 次成为全球棉花经济的一小部分。但在欧洲范围内,棉花产业还不是特别 重要。大部分欧洲人仍穿着麻制和毛制衣服,而不是棉制衣服。而且,几 乎没有任何欧洲棉花商品销售到欧洲大陆以外的地区。另外,在 16 世纪 早期之后,由于三十年战争破坏了产业发展,以及贸易从地中海转移到大 西洋,欧洲这一依赖威尼斯的产业就衰落了。事实上,16 世纪,在新兴 的奥斯曼帝国面前,威尼斯就失去了对地中海贸易的控制,奥斯曼帝国鼓 励国内工业发展,并限制原棉出口。当 16 世纪 60 年代奥斯曼军队巩固其 领土控制时,遥远的德意志棉纺织城镇也感受到了其影响。作为一个能控 制原棉和棉纺织品流转的强大的国家,奥斯曼帝国的崛起摧毁了意大利北 部和德意志的棉花产业。对于曾占主导地位的威尼斯人来说,雪上加霜的 是,16 世纪末,英国商船已经频繁停靠伊兹密尔(奥斯曼帝国的士麦那) 等港口了。1589 年,苏丹授予英国商人影响深远的贸易特权。51

精明的观察家肯定注意到,欧洲第一批棉纺织品生产者,无论意大利 北部人还是德意志南部人,失败的部分原因是他们没有征服供应他们棉花 原材料的人。这是一个不会被忘记的教训。随着 16 世纪接近尾声,一个 全新的棉花产业崛起,其重点将是大西洋,而不是地中海。欧洲人理所当 然地认为,只有国家权力的介入才能保证在这些新贸易区中获得成功。52

第2章

缔造战争资本主义

尽管首先出现在 12 世纪意大利北部,随后又出现在 15 世纪德意志南 部的棉花产业令人瞩目,但是这些并没有改变世界棉花生产的格局。这两 地的棉花产业繁荣之后又都衰落了。在其他三片大陆上有着规模更大的棉 纺织业,而且和此前数个世纪以来一样,它们继续活跃着。印度和中国仍 然是世界棉纺织品生产的中心,印度织工的产品依然在洲际贸易中占据主 导地位。直到此时,欧洲纺织业在技术发明或者组织创新上没有什么独到 之处,亚洲生产者依然掌握着最尖端的纺织技术。确实,欧洲新的制造业 尝试为欧洲人生产了规模空前的棉纺织品,传播了对棉纺织品的嗜好,使 得关于棉花加工的知识广为传播所有这些要素最终变得极其重要。但 目前而言,这些小的变动对全球棉纺织业来说无关紧要,因为此时欧洲人 还缺乏在跨洋贸易市场上竞争的能力,何况欧洲生产的棉布质量远逊于印 度的棉布。而且,与印度和中国的棉纺织品制造者不同,欧洲人依赖从远 方进口的原棉,却不能对这些地区施加多少控制。在 1600 年时,绝大部 分欧洲人还穿着亚麻和羊毛制成的衣服。

然而,在随后的两百年中,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尽管这些变化非常 缓慢,起初甚至难以察觉,但是势头一旦建立,变化就越来越快,最后是 爆炸式的。最终的结果是世界棉花产业经历了剧烈重组:棉花种植和生产 的方式与地点发生了剧烈的改变,同时棉花作物以一种令人震惊的方式将整个世界整合在一起。对棉花产业的重铸最初并不是来自技术进步,也不 是来自生产组织方式的优势,而是源于一个更为简单的原因:跨越大洋投 入资本和力量的能力和意愿。欧洲人越来越频繁地往往以暴力的方 式挤入棉花贸易的全球网络之中,包括亚洲内部的以及亚洲与世界其 他地区的贸易网络,然后利用同样的力量建立起非洲、美洲和欧洲之间的 全新网络。1 在更强大的国家面前,欧洲第一次闯入棉花世界的企图失败 了;一代又一代的欧洲资本家和政治家吸取教训,凭借着他们运用武力扩 张自身利益的意愿和能力,建立起了比较优势。欧洲人在棉花世界中变得 重要不是因为新发明或先进技术,而是因为他们具有重塑和主导全球棉花 网络的能力。

欧洲的资本家和统治者通过多种手段改变了全球网络。武力贸易的力 量使欧洲能够建立起一个复杂的、以欧洲为中心的海洋贸易网络;财政军事国家的缔造使得力量得以投射到世界上遥远的角落;金融工具的创 新从海运保险到海运提单 *使得远距离输送资本和货物成为可能; 法律制度的发展给予遥远地区的投资以某种安全保障;与远方的资本家和 统治者联盟,可以接触到当地的纺织工人和棉花种植者;攫夺土地和贩卖 非洲奴隶创造了繁荣的种植园。当时人们所不知道的是,这些变化是通向 工业革命的第一步。在欧洲和东亚人均经济生产值出现“大分流”前,一 小部分欧洲人主导了构建全球经济联系的过程,而这一过程当时只是间断 性的且逐步发生的,这不仅对棉花产业,而且对全球各处的人类社会都带 来了重大的后果。“大分流”首先是国家权力、国家和资本所有者之间的 特殊关系的分流。在这一过程中,诸多独立的棉花世界转变成了一个以欧 洲为中心的棉花帝国。

1492 年,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在美洲登陆,这是重塑全球联系的第 一个重大事件。这一旅程引发了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土地掠夺。1518 年, 埃尔南·科尔特斯攻击了阿兹特克帝国,为西班牙人在美洲广阔的土地

* 海运提单(bill of lading)是一种货物所有权凭证。提单持有人可据以提取货物,也可凭 此向银行押汇,还可在载货船舶到达目的港交货之前进行转让。

上建立起领土主张,并扩展到南美和更远的北方。到 16 世纪中叶,葡萄 牙跟随他们的脚步,攫取了今天的巴西。1605 年,法国到达美洲并夺取 了魁北克,攫取了今天美国中西部和南部的部分土地(这些土地在法国 统治下成为路易斯安那),他们还占领了加勒比群岛中的若干岛屿,包括 1695 年获得的伊斯帕尼奥拉岛西面三分之一大小地区,成为法属圣多明 各。1607 年,英国在美洲成功建立了第一个殖民地,即后来成为弗吉尼 亚殖民地一部分的詹姆斯敦,随后又在北美和加勒比地区建立了更多的殖 民地。最终,我们将会看到,殖民者在美洲地区获得了大量土地,使得棉 花的大规模单一种植成为可能。

棉花历史上的第二个重大事件发生在 5 年后的 1497 年。瓦斯科··伽 马成功地驶入卡利卡特港,开拓了从欧洲绕好望角到达印度的海上航线。现 在,欧洲人第一次直接接触到了印度织工世界上占主导地位的生产 者的产品,而不再依赖大量的中间商;此前,这些中间商先用船只将 印度布匹运过印度洋,再乘骆驼穿越阿拉伯半岛,最后用船将印度布匹卖 到欧洲的各大港口。1498 年,达·伽马从当地的统治者手中获得了与当地 人开展贸易的许可,欧洲人开始建立了与印度次大陆的正式贸易关系。16 世纪早期,葡萄牙人在印度西海岸建立一系列贸易据点,其中持续时间最 长的是果阿。16 世纪末,荷兰和英国开始挑战葡萄牙在亚洲贸易的垄断地 位,他们特许设立了一些合股公司,以期在获利丰厚的香料贸易中分一杯 羹。在一系列英荷战争后,英国人最终与荷兰人就在亚洲分割他们各自的 利益范围达成妥协,而印度纺织品贸易主要落入英国人的手中。

起初,在南亚的扩张是欧洲商人和政治家介入全球棉花产业网络最重 要的事件。由此,欧洲人开始在印度纺织品跨洋贸易中占据一席之地。葡 萄牙人是先锋,他们将大量的印度布料贩卖到欧洲。他们还试图巩固其在 古吉拉特与阿拉伯半岛以及东非之间贸易的主导地位起初,葡萄牙人 强力限制古吉拉特商人与传统市场的联系,这一努力成败参半;到 16 世 纪后半期他们则通过管制贸易的方式来实现这一目标。其他欧洲商人随 后加入:1600 年,英国东印度公司(British East India Company)建立, 1602 年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Vereenigde Oost-Indische Compagnie)建立,1616 年丹麦东印度公司(Dansk Ostindisk Kompagni)建立。到 17 世纪初,荷兰人和英国人取代了葡萄牙人,他们强力管制古吉拉特纺织品 贸易,收缴古吉拉特船只,以限制当地商人与阿拉伯市场乃至东南亚市场 的联系。在过去,东南亚市场是由以马德拉斯为中心的科罗曼德尔海岸的 印度南部的工厂供应的。2 法国是欧洲大国中最后一个与东方开展贸易的 国家。1664 年,法国贸易商成立了法国东印度公司(Compagnie des Indes Française),第一次把法国人称之为“印度货”的彩色印花棉布引入法国。 这些公司都试图在某一地区获得垄断权,但因为它们之间彼此竞争,还要 面对一些与之竞争的独立商人,它们的计划从未完全成功。3

这些欧洲公司的共同点是,它们从印度购买棉纺织品,在东南亚交换 香料,同时也把纺织品带回欧洲,在那里,棉花可以在国内消费,也可以 运往非洲购买奴隶送到新世界刚刚开始扎根的种植园中去工作。有史以来 第一次,棉纺织品涉及一个跨越三大洲的贸易系统;哥伦布和达·伽马的 意义重大的旅行的结果是互相补充的。欧洲的消费者和非洲的贸易商渴求 着这些美丽的轧光印花布、细平布和纯色棉布,也喜欢那些由南亚的家庭 和工匠纺织的更简单实用的普通棉布。

因此,棉纺织品在欧洲人扩张进入亚洲的过程中至关重要。早在 17 世纪初,欧洲的贸易商和商人就在孟加拉的达卡港的贸易中扮演重要地 位了,达卡在过去几个世纪里已经是世界上最高品质的棉纺织品的来源 了。至早在 1621 年,英国东印度公司估计就已经进口了约 5 万件棉纺织 品到英国去。40 年后,这个数字涨了五倍。事实上,棉纺织品成了东印 度公司最重要的贸易货物;到 1766 年,棉纺织品占公司全部出口货物的 75%。根据不喜欢进口商品的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的 说法,棉纺织品“悄悄潜入我们的家里,我们的衣橱和寝室中,化为我们 的窗帘、坐垫、椅子,最终连床铺本身都是纯色棉布或某种印度货”。4

全副武装的欧洲商人成功地参与到了印度棉纺织品的跨洋贸易中。然 而,在印度国内,欧洲人的实力有限。基本上,欧洲商人的力量仅及港口 城市的郊区,或者只限于这些士兵商人沿着海岸建造的据点的围墙内。为 了确保能获得数额巨大的印度纺织品以供出口,欧洲商人依靠当地的贸易

巴尼亚人(banias)*。巴尼亚人保证了欧洲商人与内陆种植、纺纱、 织造这些越来越珍贵的商品的农民和织工的重要联系。欧洲人沿着印度海 岸,在马德拉斯、苏拉特、达卡、卡西姆巴扎尔、卡利卡特等地建立了一 系列仓库又被称为库房(factories)。在这些库房里欧洲商人的代理 人们向巴尼亚人订购棉布,然后收取待装船的货物。数百卷皮封簿册记录 了每一笔交易,许多簿册留存至今。5

达卡的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库房详细记录了 1676 年的棉布买卖的机制, 证明了东印度公司对当地贸易商的依赖。在距离贸易船抵达的 8 10 个 月之前,英国商人与巴尼亚人签订棉布供应的分包协定,明确规定棉纺织 品的质量、式样、价格和交货日期。非洲和欧洲的消费者需要以特定价格 购买特定商品。巴尼亚人随后向各种中间商预付定金,继而中间商在村庄 之间辗转,与个体织工签订协议并为成品布料预付定金。6 最终,织物又 按照相同的链条回到英国在达卡的库房,商人在那里对其划分等级并准备 装运。

在这个生产系统中,织工自己控制工作的节奏和工作的组织,拥有自 己的工具,就跟几个世纪以来的一样,甚至还保留把产品卖给他们愿意卖 给的人的权利。随着欧洲需求的增长,织工能够增加产量并提高价格,这 显然对他们有利。实际上,到达古吉拉特巴鲁奇镇的欧洲贸易商,如同在 奥里萨邦和达卡一样,为当地区域性的棉花产业带来了新的动力。尽管 织工依然贫穷,但是他们也可以利用欧洲人对其布料的竞争谋取更多的 利益,而本地巴尼亚人甚至还有印度统治者也都获得了好处统治者迅 速地建立起了针对棉纺织品生产和出口的赋税制度。7 尽管欧洲商人在印 度的势力相当大,但还不足以左右一切:英国商人抱怨这一机制常常被打 乱,“在达卡,阿拉伯商人和莫卧儿商人每年都运走大批量的棉纺织品, 沿着陆路运到远至土耳其人领域的地方”。此外,来自织工和当地巴尼亚 人的“竞争、麻烦及指控”也都经常打乱这一机制。8

* 巴尼亚,是印度一个贸易商、银行家、贷款人种姓,在孟加拉泛指商人。巴尼亚词得自梵 语 baṇij,意思是贸易商。在孟加拉此术语适用于参与放债及所有同类活动的人,但在印度各 地,商人有更详细的种姓指称。

 

依靠着当地贸易商和本地资本,“库房”这一机制延续了将近两个世 纪。晚至 1800 年,英国东印度公司仍然从孟买的两个商人佩斯东吉·杰 姆沙特吉(Pestonjee Jemsatjee)和索拉布杰·杰万吉(Sorabje Jevangee) 那里购买价值超过 100 万卢比的棉布成品。而苏拉特的巴尼亚人达达 波·蒙纳克吉(Dadabo Monackjee)与孟买城市北部的织工订立协议,为 英国人供货。实际上,起初,葡萄牙、英国、荷兰和法国的贸易商仅仅是 这个古老而活跃市场的最新到达者,和成百上千来自整个南亚和阿拉伯半 岛的贸易商一起竞争。在达卡,直到 18 世纪,欧洲贸易商的棉布交易量 也只占所有棉布贸易的三分之一。而且欧洲在印度的贸易能力仍然仰仗南 亚的银行家和商人,依赖后者为棉花的种植和加工提供资金。9

但是,欧洲武装商人介入亚洲贸易,逐渐将那些古老的传统贸易网络 边缘化,用武力将那些曾经占主导地位的印度和阿拉伯商人从许多跨大陆 贸易的市场中排挤出去。1670 年,一位英国观察家仍然记录到中东商人

“转运的纯色棉布是英国和荷兰人的五倍”,但是,随着更大、更快和更可 靠船只的运用,特别是更具破坏力的火药武器的使用,“印度黎凡特作为 世界交易主要通道的古老模式发生了彻底的结构性转变”,一位历史学家 总结道:“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是最大的失败者。”与东非进行贸易的古 吉拉特商人也开始面临欧洲人的竞争。随着欧洲商人在印度变得越来越常 见,他们也在东非市场站稳了脚跟。因此,欧洲人在印度洋两岸的主导地 位逐渐形成。随着 18 世纪苏拉特的衰落和英国人统治下的孟买的崛起, 印度西部的商人更加依赖英国人的力量。10

欧洲商人以及他们支持的印度土邦的影响日增,这最终反过来又对欧 洲本身产生重大影响。随着更多的印度棉布达到欧洲,新的市场和时尚应 运而生。精美的轧光印花布和细平布吸引了欧洲正在崛起的社会阶层,他 们有足够的钱,并希望通过穿着这些棉纺织品彰显自己的社会地位。随着 印度棉纺织品在 18 世纪更为流行,替代这些进口产品的愿望成了推动英国 的棉花生产强有力的激励因素,最终引起了棉织产业革命性的变化。11

此外,欧洲商人对亚洲贸易的支配与在美洲的扩张同步进行。西班 牙、葡萄牙、法国、英国、荷兰等列强在美洲强占了大量的土地,同时,

他们还劫掠了这片大陆上可搬走的财富:黄金和白银。事实上,他们最初 就是靠着这些偷来的贵金属在印度购买棉纺织品的。

然而,美洲的欧洲殖民者没有掠夺到足够的金银,于是他们发明了一 条新的致富路径:开辟种植园种植热带和亚热带作物,特别是甘蔗,不过 也有水稻、烟草和靛蓝。这些种植园需要大量的劳动力,为了保证有充足 的劳动力,欧洲人运输非洲人到美洲去,起初是数以千计,后来数以百万 计。欧洲商人沿着非洲西海岸建立了一系列驻防贸易站,例如今天塞内加 尔的戈雷、加纳的埃尔米纳、贝宁的维达。欧洲商人付钱给非洲统治者去 捕获劳动力,以印度织工的产品去交换。1500 年后的三个世纪里,超过 800 万奴隶从非洲被贩运到美洲。起初,大部分是由西班牙和葡萄牙贸易 商贩卖的,17 世纪后,英国、法国、荷兰、丹麦和其他的贸易商也加入 其中。仅仅在 18 世纪,他们就从非洲贩运了超过 500 万人,这些人大多 来自非洲大陆的中西部的贝宁湾、黄金海岸和比夫拉湾。12 加勒比群岛和 南北美洲海岸几乎每天都有贩运过来的奴隶抵达。

由于非洲的统治者和商人也经常要求用棉布换取奴隶,奴隶贸易增加 了对棉纺织品的需求。虽然人们常常以为奴隶贸易仅仅是用枪支和便宜 货来换取奴隶,但更经常地用来换取奴隶的是一种更为普通的商品:棉纺 织品。一项关于英国商人理查德·迈尔斯(Richard Miles)自 1772 年至 1780 年从黄金海岸换来 2218 名奴隶的 1308 项交易的研究显示,纺织品 占所有交易物品价值的一半以上。18 世纪末 19 世纪初,葡萄牙人从罗安 达贩卖人口时也有类似的情况:纺织品占进口商品总额的近 60%13

非洲消费者以其挑剔和多变的口味而著称,这让欧洲商人大为惊愕。 实际上,一位欧洲旅行家注意到,非洲的消费品位“最为多样、最为变化 无常”,“很少有两个村庄有相同的消费品位”。1731 年从法国港口出发的 奴隶船“勤奋号”装载着精心分类的各式各样的印度织物,以迎合几内亚 海岸不同地区的需求。以相同的方式,理查德·迈尔斯向英国供货商提出 具体的指示,告诉他们在黄金海岸需要的是哪些颜色和类型的纺织品,甚 至去找哪些具体的制造商。迈尔斯在一封 1779 年寄住英国的信中写道,

“克肖先生的[货物]与[尼普的]没法比,至少他的这些货,这里的黑人贸易商根本看不上眼,而他们才是要取悦的人。”14 欧洲人的棉纺织品贸易把亚洲、非洲和欧洲紧密地联系在一个复杂的

商业网络中。在此前四千年的棉花史中,从来没有这样一个跨越全球的网 络。此前也不曾有人用印度织工的产品在非洲购买奴隶,然后把奴隶贩运 到美洲的种植园去,生产供欧洲消费者享用的农产品。这是一个令人惊叹 的体系,清晰地表明了资本和国家力量联合在一起所拥有的改变世界的力 量。这其中最激进的不是那些具体的贸易行为,而是它们所嵌入的系统, 以及这个系统中的不同部分如何相互依存:欧洲人创造了一个组织经济活 动的新模式。

欧洲人的贸易网络扩张到亚洲、非洲和美洲,主要靠的并不是价廉物 美的商品,而是靠武力屈服竞争者,以及欧洲商人在世界很多区域的强制 性存在。根据特定区域的社会权力平衡方式相对不同,这一主题在不同地 区有着不同的变奏。在亚洲和非洲,欧洲人建立了一系列沿海飞地,主导 了跨洋贸易,但初期欧洲人没有卷入种植和生产过程。在世界的其他地 方,特别是在美洲,当地的原住民被剥夺财产、驱逐或杀害。欧洲人通过 从事大规模种植园农业,改造了世界的面貌。当欧洲人涉足生产领域后, 他们将其经济命运与奴隶制捆绑在一起。帝国扩展、掠夺土著和奴隶制这 三个步骤,在建造全新的全球经济秩序,以及资本主义的最终出现中,处 于核心位置。

这些要素往往还伴随着这个新世界的另一个特征:国家支持商人和定 居者的冒险活动,但对遥远土地上的地区和人民只有微弱的主权。相反, 私人资本家常常以特许公司(如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形式组织起来,对土 地和人民主张主权,并且与当地的统治者建立联系。全副武装四处劫掠的 资本家成为欧洲人主宰的新世界的标志,他们的坚船利炮、士兵商人、武 装私人民兵以及殖民者到处掠夺土地和劳动力,赶走竞争者。私有化武力 是他们的核心能力之一。虽然欧洲国家设想、鼓励并促使建立一系列地域 广大的殖民帝国,但国家自身的实力尚弱且势单力薄,这就给予私人以空 间和余地来创造新的贸易和生产模式。这一时期的特征是财产权不受保 障,只有一波一波的劳力和土地的掠夺浪潮,这恰恰见证了资本主义非自

由的起源。 这一新体系的核心就是奴隶制。欧洲人将数百万非洲人贩卖到美洲,

这使得他们迫切地需要获得更多的棉纺织品,从而加强了欧洲与印度的联 系。这一贸易还使得欧洲商人在非洲更积极地扩张。这一贸易也使得在美 洲获得的大片领土具有经济价值成为可能,从而使欧洲克服了自己的资源 局限。尽管这一多面的系统表现出多样性,并随时间推移而变化,但是它 与此前的世界如此不同,也与 19 世纪出现的世界不同,因此,这一体系 应当有它自己的名字:“战争资本主义”。

战争资本主义依靠富裕且强大的欧洲人,将世界分为“内”和“外” 两个区域。“内”包括母国的法律、体制和习俗,有着国家维持的秩序;与 之相反,“外”则受到帝国支配,丧失大量土地,其原住民遭到屠戮,资源 遭到掠夺,人民遭到奴役,而且大量土地被私人资本家占据,而遥远的欧 洲国家几乎没有进行有效监督。在这些帝国属地中,“内”的法则并不适 用。在这里,领主超越了国家,暴力凌驾于法律之上,那些私人行动者通 过大胆的暴力强制行为重塑了市场。正如亚当·斯密所说,这些领土“往 往比任何其他人类社会富强得更快”,但它们是通过一个社会白板(social tabula rasa)做到这一点的,然而讽刺的是,这个社会白板为战争资本主 义“内”部的截然不同的社会和国家的出现提供了基础。15

“战争资本主义”具备前所未有的变革潜力。战争资本主义是经济持续 增长的现代世界的基础,它引发了深重的灾难,但也促成了经济空间结构 的影响深远的转变:多中心的世界逐渐变为单一中心的世界。很久以来横 跨多个大陆、贯穿众多网络的力量逐渐通过欧洲的资本家和国家所支配的 单一节点,越来越集中化。在这一变化过程中,棉花处于中心地位,而棉 花生产和分配的形形色色的诸多世界,在这一过程中逐步丧失了自己原来 的地位,沦为这个新的全球范围内组织起来的等级森严的帝国的一部分。

就欧洲自身而言,全球性的经济空间重组对整个大陆都产生了影响。 荷兰、英国和法国等“大西洋”列强取代了威尼斯及其意大利北部腹地等 昔日的经济强国。随着大西洋贸易取代了地中海贸易,加之新世界成为重 要的原料生产地,与大西洋有联系的城市在棉纺织品生产中的重要性也上升了。事实上,早在 16 世纪,欧洲棉花生产的扩大就依靠它与整个大西洋 世界快速扩张的市场从非洲的棉布市场到美洲新兴的原棉市场的 联系。在布鲁日(自 1513 年)和莱顿(自 1574 年)等佛兰德斯城市中,棉 纺织业迅速发展,而安特卫普开始在原棉贸易和海外扩张中获得巨大的新 市场。基于同样的原因,法国制造商也在 16 世纪末也开始投资棉纺织业。16

在这诸多震撼世界的地缘变迁中,从长远看来,最重要的是棉纺织业 进入英国。早在 1600 年,佛兰德斯宗教难民就开始在英国的市镇中纺织 棉布。关于棉花产业最早的记载可以追溯到 1601 年:“当时一位名叫乔 治·阿尔努(George Arnould)的博尔顿粗斜纹布纺织工出现在地方法庭 的记录中。”棉花产业逐渐成长,到 1620 年,英国棉产品制造商已经向法 国、西班牙和荷兰以及德意志地区出口商品。棉纺织业尤其在英格兰北部 的兰开夏郡繁荣起来,这里没有行会制度的控制,而且靠近重要的奴隶贩 卖港口利物浦,这对同时为非洲奴隶贸易和美洲种植园提供产品的生产者 至关重要。17

缓慢出现的英国棉纺织业从此前生产亚麻和羊毛制品的历史吸收了经 验。和在欧洲大陆一样,棉纺织品起初是在农村生产的。商人,其中许多 是清教徒或不从国教者,将原棉预付给农民,农民再利用家庭劳动季节性 地从事纺纱和织布工作,完成工作后把成品归还给商人,由商人卖出产 品。随着棉布需求的爆炸式的增长,纺纱和织布对小农的重要性也增加 了。其中一些农民最终放弃了传统的作物,转而完全依靠棉纺生产谋生。 一些组织国内棉纺织品生产的商人转变为大型实业家。随着资本积累的增 加,他们开始给更多的纺纱工和织工提供更多的资金,扩大了生产,鼓励 “延伸”式生产从地理上延伸到更大区域的农村地区。这是典型的外 包制,与亚洲几个世纪前进行的或英国毛纺织业的制度非常类似。农村更 加工业化,农村的居民越来越依靠为远方的商人从事外包工作。18

与印度纺纱工和织工不同,正在成长的英国棉纺织工人没有独立获得 原料的渠道,也没有独立进入市场的方式。他们完全依附于商人事实 上,与印度同行相比,他们拥有更少的独立性和议价能力。19 因此,英国的外包商比印度的巴尼亚人有更大的权力。英国棉花从业者是正在崛起的 全球力量的一部分,他们的海军逐渐控制了世界的各大洋,他们在美洲和 亚洲印度是其中最重要的迅速攫取土地,他们的奴隶主创造了一 个种植园体系,这个体系在各种意义上都依赖数千英里之外的遥远的兰开 夏郡内地以及孟加拉平原上的纺纱工和织工的生产能力。

尽管有这些开端,它们的重要性也只是从历史回顾的角度才得以彰 显。在整个 17 18 世纪,欧洲的棉纺织工业并不特别突出。在英国和欧 洲其他地方,“棉纺织业几乎停滞不前”。即使在 1697 年之后,棉纺织业 的发展仍然缓慢,例如,纺织业用了 67 年才将加工成棉纱棉布的原棉数 量增加了一倍,达到 387 万磅。这是当时一整年的棉花消费量。相比之 下,到 1858 年,美国平均一天的棉花出口额就达到这个数量。法国的情 况也类似,而英法之外的欧洲,棉花需求量甚至更少。20

欧洲棉纺织业发展如此缓慢的原因之一是获得原材料较为困难。由于 棉花不在欧洲本地生长,产业所必需的原料不得不从遥远的地方运来。新 机器的发明在 1780 年使得棉纺织业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但在此之前, 17 18 世纪的欧洲制造商对原棉的需求不大,而且主要是通过现有的 多样化的渠道来满足的,在这些渠道中,棉花只是诸多贸易商品的一类。 1753 年,有 26 艘从牙买加出发抵达利物浦的船载有棉花,其中 24 艘船 运载的棉花不足 50 包。21 在当时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商人、港口或 地区专门从事棉花出口。

我们已经看到,自 12 世纪以来,欧洲棉花进口最重要的来源是奥斯 曼帝国,特别是西安纳托利亚和马其顿地区。在整个 17 世纪,来自伊兹 密尔和塞萨洛尼基的棉花继续支配当地市场,和丝绸和马海毛纱等其他东 方货物一起来到伦敦和马赛。欧洲对棉花的需求在 18 世纪缓慢扩张,来 自奥斯曼帝国的棉花依然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占到了 1700 年至 1745 年之 间英国进口总量的四分之一。马赛的进口量也类似。22

世界其他地区的棉花也少量地进入了欧洲。例如,在 17 世纪 90 年代, 东印度公司就把印度的棉花卖到了伦敦。类似地,在 18 世纪 20 年代,皇家 非洲公司(Royal African Company)公告说:“1723 9 12 日星期四上午10 点,在位于利德贺街上的仓库里,以蜡烛拍卖的方式......销售来自冈比 亚的棉花。”一年后,他们又发布公告说销售“来自维达(Whyday)*...... 成桶的优质丝棉”,此后的一年则是“成包的几内亚棉”。但是,与象牙这 样更重要的商品比起来,棉花如此小的销售量就显得相形见绌了。23

然而,更加重要的是棉花有了一个新的来源:西印度群岛。尽管与甘 蔗相比,棉花在这些岛上仍然处于边缘地位。一些规模较小的农场主不 像制糖大亨那样拥有充足的资源,于是开始种植这种被称为“白色黄金” 的农作物。直到 1760 年,法属诸岛上棉花(被称作“小白作物”[petits blancs])产量一直相当稳定。然而对英国和法国的棉纺织业来说,即使 这一小部分西印度棉花也已经满足了他们需求的很大一部分。更重要的 是,我们将会看到,这种生产模式指向了未来。24

1770 年之前,欧洲商人已经通过完善的贸易网络从不同地区里获取 了这种珍贵的作物。除西印度群岛之外,欧洲商人的影响力还没有超出 各个港口城市;他们既无力影响内地棉花的种植,也没有意愿去预付 资金扩大棉花种植。棉花流向欧洲商人,是因为他们愿意支付那里的价 格,但他们对棉花是如何种植的毫无影响力。此时,在这个全球的原棉 关系网络中,当地的种植者和本地的商人仍然是影响力巨大的角色。特别 是因为他们既没有专门从事出口棉花生产,也没有专门为欧洲北部的市场 出口棉花。25

4 3 2 1 0

西印度群岛 黎凡特 其他

1700 1720
17021780 年英国棉花进口量按来源分列以百万磅计为五年的平均值

即前文所说的贝宁的维达(Ouidah),又写成 Whydah

1740 1760 1780

年份

*

进口到英国的棉花 (以百万磅计)

随着小部分原棉进入欧洲,以满足不断扩张但在全球范围内仍微不足 道的欧洲棉花产业,欧洲、非洲以及美洲奴隶种植园对棉布的需求却增长 了。但是欧洲的产量不足以满足这一需求。因此,英国、法国、荷兰、丹 麦和葡萄牙的贸易商,以同样狂热的精力,试图以更有利的条件,从印度 进口更多的棉纺织品。1614 年,英国商人出口了 12 500 件未裁剪的棉布, 而到 1699 年至 1701 年,数量飙升到每年 877 789 件。在不到一百年的时 间里,英国出口的棉布数量增加到了七十倍。26

为了以有利的价格获得大批量印度棉布,欧洲各个东印度公司的代表 开始更积极地卷入印度棉布生产过程。几十年来,这些获得特许的欧洲 东印度公司的代表一直在抱怨说,印度织工有能力将商品卖给竞争对手公 司、竞争的印度巴尼亚人、世界其他地区的贸易商,甚至是独立于这些公 司之外的欧洲私人商人,以制造竞争,抬高价格。如果欧洲人能强迫这些 织工仅仅单独为他们的公司工作,就有增加利益的可能性。垄断市场成了 压低织工收入和推高特定商品售价的方法。27

欧洲商人能够以满意的价格获得他们所需要品质与数量的棉布,这是 因为他们受益于欧洲国家对越来越广的印度领土的政治控制。他们不再仅 仅是贸易者,而是逐渐地变成了统治者。例如,在 18 世纪 30 年代,达卡 的厂房驻守着一批保护公司利益的军事武装人员。最引人注目的是,英国 东印度公司本是一伙商人,1765 年却成了孟加拉的统治者,并在此后的几 十年中把他们的控制扩张到了南亚的其他地区。到 18 世纪末,领土扩张 的梦想进一步增强了;由于英国商人越来越多地投资印度和中国之间的原 棉贸易,他们希望将印度西部的产棉地区整合进东印度公司的领土中。国 家特许的公司对遥远土地提出的私人政治权力主张,是对经济权力这一概 念革命性的重新定义。国家与私人企业主共享对土地和民众的主权。28

这种经济力量和政治力量的新结合,以及其他因素,使得欧洲商人能 够更进一步控制纺织品生产,特别是通过加强对织工的控制。29 早在 17 世纪,沿着科罗曼德尔海岸,那些本来颇有影响力的担当印度织工和欧洲 出口商之间中间人的印度商人,逐步为一些受到欧洲公司更紧密的控制 的代理人所替代。继孟加拉之后,苏拉特也于 1765 年落入公司的控制。

 

 

1795 年,总督属下的贸易局抱怨道:

迄今为止这一系统实际上让一个与生产者或织工没有直接联系的 承包商出面他通过分包的形式与大量在财富和诚信方面都有限的当地 商人建立协议当地商人虽然负有责任但是他们没有承担爽约赔偿 的能力事实上货物也从来没有交到承包商手里因此目前现有的 困难无法被根除除非完全废除这一制度或者对其进行重大变革30

移除印度中间商,可以让外国商人更好地控制生产,并且让后者有能 力获得更大数量的商品。最终,东印度公司尝试绕过那些长期以来帮他们 联系织工的印度巴尼亚人,而把这一职责交给了那些直接受雇于公司的印 度“代理人”。伦敦的贸易委员会详细地指示总督如何重建棉布的采购体 系,以期“为公司恢复真正的商业知识”,从而通过执行“代理人系统的 总体的基本原则”,以较低的价格获得更多的棉布。现在,公司通过其印 度代理人直接预付定金给织工,这是此前英国人没有做到的,而这在很大 程度上得益于对领土的控制和随之而来的政治权威。虽然织工此前就依赖 信贷,但是由于欧洲人新近加入这些信贷网络,以及欧洲商人垄断印度某 些区域的经济控制权,这些印度织工现在更加依赖公司了。早在 18 世纪 中叶,欧洲公司已经派遣其代理人深入达卡附近农村的一些制造中心, 这些代理人日益详细地规定生产条件,因此成功地降低了价格。18 世纪 90 年代,东印度公司甚至鼓励织工搬迁到孟买进行生产活动目的是 可以更好地监督织工,“以免遭特拉凡哥尔王公(Rajah of Travancore)臣 仆的勒索”。31

英国人对印度次大陆的入侵意味着织工逐步丧失了定价权。根据历史 学家辛那帕·阿拉沙拉南(Sinnappah Arasaratnam)的说法:“他们不再 能为自己选择的主顾生产,他们不得不接受棉纱作为报酬的一部分,他们 的制作过程还受到住在村子里的公司代表的严苛监督。”此时,织工经常 被迫去找指定的商人领取预付金。这样做的最终目的就是要使织工成为受 薪工人,这一做法和同时代的商人在英国农村所做的一样。32

为进一步实现目标,公司直接地对织工使用强制力量。公司雇用了大 量的印度人以监督并贯彻新的规章制度,事实上是将棉布市场官僚化了。 大量的新法规使得织工在法理上束缚于公司,使得他们不能向开放市场销 售棉布。公司的代理人则在织机旁督查棉布生产,努力确保这些棉布按约 定卖给其公司。新的税务体系还会惩罚那些为别人生产的织工。33

公司越来越多地使用暴力,其中包括身体上的惩罚。如果一个公司的 代理人投诉某位织工非法地在为私商工作,“那么公司代理人(Gumashta) 会将他及其儿子抓起来,严厉地鞭笞,并把他的脸涂成黑白色,反绑他的 手,并在士兵(sepoy,指英国人雇用的印度士兵)的押送下在村里游街, 同时喊着‘任何织工被发现为私商工作就会受到类似的惩处’”。这样的 措施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印度织工的收入下降。17 世纪末,织工所得最 高能达到棉价的三分之一。根据历史学家奥姆·普拉卡什(Om Prakash) 的研究,到 18 世纪末,织工所得的比例已经降到了大约 6%。由于收入 和生活质量的下降,一首沙利亚织工的摇篮曲诉说渴望回到一个神秘的过 去,那时织布机上藏着银板。1795 年,连公司本身也注意到了“织工空 前的死亡率”。34

毫不奇怪,织工抵制欧洲资本对生产过程的强制侵蚀。其中的一些人 打点行囊,从欧洲人控制的地区搬走。还有一些则偷偷地为竞争对手工 作,但是为了避免被发现,他们不得不接受较低的价格。有时,一些织工 会集体找到东印度公司,控诉公司对自由贸易的干涉。35

这样的抵制活动有时削弱了欧洲资本家的力量。因此,尽管东印度公 司希望消除印度中间商,但是他们理解,“没有次级承包商是几乎不可能 的”,这些人在从事纺织的村落的深厚社会网络不可能完全被公司代理人 取代。欧洲的独立商人出于利益也经常与公司作对,如向织工出高价购买 棉布,因此让织工有动机去违反公司的政策。36

尽管存在这样的局限,但是这些强硬政策成功地为欧洲商人的店铺提 供了更多数量的棉布。1727 年,欧洲从印度进口了总计大约 3000 万码棉 布,但是到了 18 世纪 90 年代,增加到每年 8000 万码左右。特别是英国 商人,还有法国商人,控制了数量庞大的棉纺织品的采购和出口:1776年,仅在达卡地区一地就有 8 万名纺纱工和 2.5 万名织工,1795 年,东印 度公司统计,仅苏拉特的织机就超过 1.5 万台。而且还有压力要求获得更 多的棉纺织品。一封由英国伦敦东印度公司办公室于 1765 年写给驻孟买 办公室的信件,反映了七年战争之后的和平所带来的机遇,并完美地总结 了全球经济革命性重构的核心:37

自从实现和平以来到非洲海岸的奴隶贸易大大地增长了而对 适合非洲市场的商品的需求也非常大只要在我们的力所能及范围 内我们非常渴望在推动贸易一事上有所贡献而英国在西印度群岛 的种植园的福祉也非常依赖贸易因此从国家的角度出发我们期 望并且明确地指示你们尽最大可能地去配合不仅要提供上面所提 到的投资清单中所定下的一般货物(亦即棉布),而且尤其要提供标 记了 A 的更加迫切需要的货物38

正如这封信所清楚表述的,来自印度的棉布、来自非洲的奴隶以及来 自加勒比地区的糖在一个复杂的商业网络中在全球穿梭移动。美洲的大量 奴隶需求创造了要求获得更多印度棉布的压力。毫不奇怪,东印度公司的 弗朗西斯·巴林(Francis Baring)在 1793 年总结道,孟加拉“数量惊人 的巨额财富......流入英国”。39

欧洲商人对印度棉纺织生产控制的日益增强,似乎对当时欧洲自己并 不特别重要也并不特别活跃的处于起步阶段的棉花产业造成了威胁。英 国、法国、荷兰及其他国家制造商如何与印度棉布竞争?印度布料不仅 质量更好且更便宜。然而,即使印度出口了更多的棉布,但是看起来欧 洲的棉花产业仍然在扩张。讽刺的是,正是从印度进口的棉布帮助了欧 洲棉花产业,因为欧洲人持续不断地从亚洲引进了相关的技术,进口的棉 布又开拓出许多新的市场。而且,从长期看,从印度的进口事实上影响了 欧洲政治的优先考虑。我们将会看到,英国、法国和其他国家崛起为新的 强大国家,出现了一批频繁发声的资本家;国家和个体都认为即便是

难以实现以国内生产的棉布取代从印度进口的棉布是优先要解决的重 要问题。

在这一过程中保护主义扮演了重要角色,再一次验证了国家对“大分 流”的巨大意义。到 17 世纪末,由于棉纺织品进口和国内棉花产业都在 扩张,欧洲的毛纺织和亚麻制造商纷纷向政府施压,要求保护他们免于新 崛起的棉产品制造商以及来自印度的棉布的竞争。纺织业是欧洲最重要的 制造业:棉纺织品的进口和生产给这个行业带来的混乱似乎威胁了纺织业 的利益,并危害了社会稳定。40

早在 1621 年,即东印度公司创立仅 20 多年后,伦敦的羊毛商人就对 持续增长的棉布进口表示抗议。两年后,即 1623 年,议会就对印度棉纺 织品进口问题进行辩论,并称其“有损国家利益”。实际上,反对棉纺织 品进口的声浪一直是 17 18 世纪的英国政坛的常见主题。1678 年,一 本名为《古老的行业衰落,又得以重建》(The Ancient Trades Decayed, Repaired Again)的小册子警告人们说,羊毛业的“最大障碍是我们自己 的人民,他们穿着许多外国的商品,却不穿我们自己生产的”。1708 年,

《笛福评论》(Defoe’s Review)刊登了一篇犀利的评论,考察了“我国制 造业衰败的真正原因”,将其归咎于东印度公司进口越来越多的“轧光印 花布和印花纯色布”。其结果是“不仅从普通百姓嘴边抢走面包,东印度 贸易还夺走了所有人的工作机会”。通常是羊毛和亚麻制造商反对印度棉 布进口,但有时棉产品制造商也参与其中:1779 年,出于东印度公司会 毁掉他们的行业的担心,印花布从业者给财政部写信抱怨道:“如果不禁 止东印度公司扩张他们在东印度的印花布生产,那么一定会有非常多的人 离开这一行业。”41

这些反对促成了一些保护主义措施。1685 年,英国对“所有印花棉 布、印度亚麻及所有印度制造的丝绸制品”征收 10% 的税。1690 年,关 税增加了一倍。1701 年,议会规定进口印花棉布为非法行为,只能进口 白棉布到英国来进一步加工,这极大地推动了英国棉布印染业的发展。一 项 1721 年的法令甚至禁止人们穿着用来自印度的白布染成的印花棉布 的衣服。最终,售卖印度棉布完全成为非法行为:1772 年,伦敦的罗伯·加德纳(Robert Gardiner)将公寓租给一名叫布莱尔(W. Blair)的 人,此人“将非法物资带入其住宅”,非法物资即印度细平布。后者因此 入狱。1774 年,议会又颁布法令要求在英国销售的棉布必须完全在英国 纺织而成。只有那些预备再出口的东印度棉布才被允许进入英国。那些不 在禁令范围内的印度棉纺织品,诸如纯色细平布和轧光印花布,则被征收 很高的关税。最终,这些保护措施并没有帮助到羊毛和亚麻制造业,反而 刺激了国内的棉花生产。42

与英国类似,法国极力将印度棉纺织品进口定为非法行为。1686 年, 在丝绸和毛纺业企业家的压力之下,法国宣布制造、使用和销售棉纺织品 为非法行为。在此后的 70 余年里,法国至少颁布了两项王室敕令和 80 项 枢密院的裁决,试图压制棉纺织品的进口和生产。惩罚措施变得越来越严 厉,包括监禁,而且从 1726 年开始甚至会对违规者施以死刑。1755 年, 法国又宣布进口印度印花织物为非法行为;1785 年国王再次确认了这一 禁令,以保护“国家产业”。两万名警卫负责推行这些法令,发配了多达 5 万名违法者到法国桨帆船上去服苦役。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专供几内 亚的印度棉纺织品清楚地没有列入长长的取缔清单中,因为这些棉纺织品 专用于奴隶贸易。毕竟,只有用印度棉布才能换来奴隶。43

其他欧洲国家也跟进。1700 年,威尼斯禁止进口印度棉纺织品,佛 兰德斯也是如此。在普鲁士,腓特烈·威廉(Friedrich Wilhelm)国王发 布敕令,宣布穿着印花或染色的细平布及棉纺织品为非法。1717 年,西 班牙宣布进口印度纺织品为非法。18 世纪末,奥斯曼帝国在苏丹阿卜杜 勒哈米德一世(Abdulhamid I)统治时期禁止穿着某些印度服装。44

这些政策最初只是为了保护国内的羊毛、亚麻和丝绸等织品的生产 者,最后演化为鼓励国内棉纺织品生产的明确计划。1807 年,法国旅行 家弗朗索瓦沙勿略·勒古··弗莱(François-Xavier Legoux de Flaix) 评论说,“各工业国为了促进国内生产而相继颁布的对印花制品的禁令” 让那些无法与印度织工进行自由竞争的欧洲制造商意识到棉花市场很有前 景。国内和出口市场潜力巨大而且极具弹性。而且,就如同保护主义措施 限制了印度生产者进入欧洲纺织品市场,欧洲国家和商人逐渐主导了全球

网络,依靠这一网络他们可以占据世界其他地方的棉织物市场。事实上, 这些市场为从印度获得的棉布和国内生产者生产的棉布提供了销路。因 此,欧洲人可以在印度增加棉花采购量的同时保护其国内缺乏竞争力的民 族产业。这一奇迹之所以成为可能,就是因为战争资本主义使得欧洲人在 主导了全球棉花网络的同时,建造了新型的更强大的国家,而这些国家持 续的战争需要越来越多的资源,从而拥抱了国内的产业。45

帝国扩张以及欧洲人日益在全球棉花贸易中占主导地位,进一步促使 亚洲知识向欧洲转移。欧洲制造商感受到越来越大的压力,要求取得这些 技术,以在价格和质量上与印度制造商竞争。事实上,欧洲开始制造棉产 品,是建立在可以说是历史上最引人注目的工业间谍活动上的。

印度织物在欧洲和非洲消费者中非常受欢迎,是因为它们精美的图案 和亮丽的色彩。为了与质量绝佳的印度棉布竞争,在各自政府的支持下, 欧洲制造商搜集和分享了关于印度生产技术的知识。例如,法国棉产品制 造商投入了大量精力,通过近距离观察印度的纺织方式,去模仿印度的 各项技术。1678 年,为法国东印度公司工作的乔治斯·罗克斯(Georges Roques)根据他在艾哈迈达巴德的观察,撰写了一份关于印度人雕板印 花技术的报告,这份报告很快就被证明非常有价值。40 年后的 1718 年, 特宾神父(Le Père Turpin)也这么做了。1731 年,一名法国东印度公司 船上的少尉乔治··博利厄(Georges de Beaulieu)抵达本地治里,去 调查印度工匠制作细平布的方法。在种种这些努力之下,1743 年,法国 棉产品制造商几乎能仿制一切棉纺织品,但品质最好的除外。尽管欧洲人 迅速剽窃印度的技术,但是直到 18 世纪末,来自印度次大陆的棉布依然 首屈一指。勒古··弗莱由衷地钦佩印度棉纱和棉布的质量(“其完美 程度远超于我们欧洲所熟悉的”),1807 年,他再度在一份纪要中详细报 告了印度纺织技术,以期望法国工匠可以复制这些技术:在诸多建议中, 他建议“法国所有的织梭都应当按照孟加拉使用的模式制作,这样,我们 才能在细平布的织造中达到与印度人一样的水准”。46

其他欧洲制造商也纷纷跟进。18 世纪末,丹麦旅行家进入印度以理 解和取得印度人的技术。在整个 17 18 世纪,英国棉布印花商一直在搜集,并运用印度棉布印刷专业知识复制印度图案。《班加罗尔纺织品加 工及当地人丝、棉染色流程记录》(Account of the Manufactures carried on at Bangalore, and the Processes employed by the Natives in Dyeing Silk and Cotton)或者类似性质的《给棉纱或布料快速染上牢固的土耳其红, 又称亚德里安堡红的真正的东方流程》(The Genuine Oriental Process for giving to Cotton Yarn, or Stuffs, the fast or ingrained Colour, known by the Name of Turkey or Adrianople-Red)这类出版物,见证了欧洲人对这种技 术转移一直都很感兴趣。和几个世纪前纺车和卧式脚踏织布机的情形一 样,从 16 18 世纪,亚洲始终是棉纺织技术特别是印染技术的最重要的 源头。随着欧洲主导世界棉花网络进程的加快,欧洲人吸收印度技术的步 伐也加快了。47

在外贸和国内市场中用国产棉布代替印度棉布,成为一个值得追求的 目标。1780 年,格拉斯哥棉花商人强烈要求政府帮助他们打开出口市场, 理由是存在“国内消费无法消化的剩余产品:因此拓展更大规模的海外销 售必不可少,唯有如此才能不让机器闲置(否则必然会被丢弃),并维持 受到训练来从事这一行业的工人的生计”。48 更重要的是,帝国的扩张使 得欧洲商人,尤其是英国商人熟悉全球棉花市场。到了 1770 年,很显然 欧洲的棉纺织品市场已经非常巨大了,但非洲、美洲,当然还有亚洲的市 场更大,任何人如果能以有竞争力的价格来生产棉布以满足这些市场,可 谓前景无限。而对于这些市场的弹性以及获利性的了解取决于商人从世界 远距离棉花贸易网络中所获的经验。49

事实上,出口市场最终成了欧洲棉纺织制造业者的中心,这些市场 最早是通过出口印度纺织品占领的。一封伦敦商务部致孟买商务部的信 写道:“就我们的投资而言,非常重要的是,能够定期卖出数量可观的苏 拉特货物,以供应非洲贸易。”由于法国规定进口印度棉布为非法行为, 西非人成为法国从本地治里贩运的棉布的主要买家。18 世纪末,正如勒 古··弗莱所观察到的:“正是西印度群岛殖民地的建立,以及奴隶贸 易催生了与印度的商业关系......但一旦安的列斯群岛的殖民地停止奴隶买 卖,可以毫不犹豫地断言,棉花商品的数量将越来越少。”50

英国制造业者和商人很早就非常依赖本国棉布和印度棉布向非洲市 场的出口。1750 年后,对海外市场的依赖更加明显。正如历史学家约瑟 夫·伊尼克里(Josef E. Inikori)所说,1760 年,英国出口的棉布占生产 总量三分之一。18 世纪末,比例增加到三分之二。非洲和美洲是最重要 的市场。在 18 世纪中期,英国出口棉布的 94% 进入了非洲和美洲市场。 市场的规模之大意味着在那里有竞争力的人可以获得大笔财富。1776 年, 亚当·斯密清楚地指出了这一点:“美洲的发现给欧洲各种商品开辟了一个 无穷的新市场,因而就有机会实行新的分工和提供新的技术,而在以前通 商范围狭隘,大部分产品缺少市场的时候,这是决不会有的现象。”51

非洲人喜爱棉布,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有棉花产业,也因为他们很早就 接触到印度棉纺织品。起初,欧洲的奴隶商人竭尽所能地按非洲现有的 需求类型来提供货物,特别是靛蓝色和白色棉布。1730 年左右,东印度 公司指出,印度棉布的短缺使得英国人“开始在英国仿制印度棉布”。欧 洲贸易商甚至用印度布的名字来出口这些棉布,因为非洲人更喜欢“印度 制造”的棉布。在给贸易局的一份备忘录中,伊莱亚斯·巴恩斯(Elias Barnes)希望英国织工能够成功地仿制印度棉布。他认为这种棉布的潜在 市场很大:“不仅我们领土内能消费这种棉布,而且全世界也会成为我们 的消费者。”最晚到 1791 年,东印度公司的商务部还在要求孟买定期向英 国输送棉布,“尤其是满足非洲贸易的需要”。52

帝国扩张、奴隶制、土地掠夺战争资本主义为欧洲各国国内 依然很小且技术落伍的棉纺织业奠定了基础。战争资本主义为棉纺织业提 供了活跃的市场,还提供了获得技术以及重要原材料的渠道。战争资本主 义也成为资本形成的重要引擎。利物浦等商业城市主要靠奴隶制而繁荣, 后来又成为新兴棉花产业的重要资本来源,利物浦棉花商人可以为制造业 者提供更多的货款,让他们来加工棉布。相应地,那些售卖英国生产的棉 纱和棉布的伦敦商人则为兰开夏郡的制造业者提供贷款。事实上,随着利 润从贸易转到生产制造领域,他们提供了十分重要且非常大量的运营资 本,形成了“资金从商业向内的流动”。此外,当商人从远距离贸易中获 得了财富后,因为政府越来越依赖从他们身上抽取的税收,他们也可以向政府诉求保护。53 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战争资本主义还滋养了新兴的次级经济部门,如保险、金融和航运等,这些产业将会在英国纺织业的出现中起到 极为重要的作用;同时它滋养了诸如政府信贷、货币、国防这样的公共机 构。这些机构源自战争资本主义的世界,“因为先进的工业技术和商业实 践”从出口贸易领域引入到国内经济领域。54

欧洲商人特别是英国商人在英国政府的鼎力协助下,以独特 的方式挤进了全球棉花生产网络种植者和纺纱工之间、纺纱工和织工 之间、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网络。在棉花生产的新技术发明很久之前, 他们事实上就已经重组了全球棉花产业和全球棉花网络。这些网络由私人 资本和越来越充满活力的国家所共同主宰。它们联合在一起,创造了武装 贸易、工业间谍、禁令、限制性贸易条例,它们还掌控领土、捕获劳动 力、驱逐原住民。同时,国家通过以自己的力量创造新领地,交给远方的 资本家掌控,已经建立起了一个新经济秩序。55

在商人、制造业者和政府官员的大量努力下,到 18 世纪,欧洲已经 在全球棉花网络中占据了一个全新的位置。虽然世界的绝大部分棉花生产 还集中在亚洲,而且非洲和美洲的棉花工业依然生机勃勃,但现在欧洲 人在跨洋贸易中开始占据决定性的主导地位。在新世界,他们建立了以 奴隶劳动为基础的农产品生产制度,这一制度最终吸引越来越多的欧洲 人成为棉花种植者,尽管欧洲土地上种植的棉花很少。强大的欧洲国家 在建立窃取外国技术的制度的同时,还设立了一系列阻止外国纺织品进 口的障碍。通过调度亚洲、非洲、美洲和欧洲的经济过程,欧洲获得了 相当吊诡的能力,即在全世界引导印度织物贸易的同时,越来越将亚洲 织物挡在欧洲之外,并在非洲和其他远离欧洲海岸之外的地方用这些织物 去交换货物。一个全球化的纺织工业出现了,欧洲人第一次掌控广大的全 球范围的棉产品需求。

欧洲政治家和资本家与他们的同行不同的是,他们具有掌控全球网络 的能力。非洲、亚洲和美洲的贸易是以互利的商品交换为基础的交换网

络,而欧洲人建立了跨大陆的生产体系,使欧洲和其他地方原有的社会关 系发生了爆炸式发展。在早期的全球互动的历史中,最重要的不是全球贸 易本身(因为对所有经济体影响有限),而是在时间上和空间上重塑商品 生产过程的能力,以及这种生产所造成的难以预料的社会和政治后果。56 在这个过程中,印度和中国或阿兹特克和印加帝国的能力甚至谈不上接 近这种全球主导地位,更别说重塑世界遥远角落人们如何生产产品的能力 了。然而,从 16 世纪开始,全副武装的欧洲资本家和资本充裕的欧洲国 家重新组织了世界棉纺织业。正是对战争资本主义的这种早期接受,才是 工业革命的先决条件,而工业革命最终极大地推动了世界经济的整合,并 持续地塑造和重塑我们今天的世界。

一个松散、多中心、水平式的旧棉花世界急剧地转变为一个整合、集 中、等级森严的棉花帝国。就在 18 世纪中叶,对于当时的观察家来说, 欧洲,尤其是英国不太可能成为世界最重要的纺织中心。事实上,即使在 1860 年,伦敦统计学会和皇家亚洲学会会员詹姆斯·曼(James A. Mann) 还记得:

在不远的过去我们自己的条件还不能与新世界和印度的居民相 比;尽管有着气候带来的各种好处我们的道德状况无疑不如他们; 美洲在其发现时的织造艺术和印度的织造技艺远超我们的羊毛制造 业;及至今日借助我们所有的工具我们也不能超越东方细平布的 精致抑或海地巴西和加勒比织物的牢固和大方当我们的人民还 处在太初的黑暗之中时我们东边和西边的人们都沐浴在光明之下

印度......我们贸易观念的间接来源地印度的制造品和中国的制 造品一起激起了我们的先辈对那个时代的奢侈品的渴求相对来 说制造业在印度的这段时期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黎明;从此世 界商贸翻开了新的一页太阳从一个时代转到了另一个时代印度纺 织业就是这光明的预兆它一路加强也获得了必要的温暖驱散了 清晨的迷雾开启出胚胎;然后在欧洲人的大力支持下得到强化催 生了一个前所未见的繁荣的商业时代的到来57

 

当太阳照耀在欧洲一小块地区时,积极进取的欧洲人正在缓慢地将不 连续、多中心和水平的棉花世界纳入其轨道,同时还发明了一系列工具 和方法,使他们能够调动土地、劳动力和市场,为一个崭新的大胆想象 的帝国服务。通过缔造战争资本主义幅员辽阔的领域,奉行与欧洲本身 完全不同的规则,欧洲人不仅仅创造了“大分流”和工业革命的条件, 而且还反过来在欧洲本土创造加强国家力量的条件,这相应地又对创造棉 花帝国至关重要。到 1780 年,整个欧洲,尤其是英国,已经成为世界棉 花网络的中心。

出版后记

资本主义影响了我们生活中的各个方面,我们的生活中充满着来自世 界各地的商品。我们生活的时代也是全球化的时代。我们都知道,波音 飞机这样的商品涉及多国合作,往往发动机在一国生产,机翼在另一国生 产,而控制系统又在另一国生产。但是我们没有意识到的是,即使像衣服 这种看似稀松平常的事物,也同样是全球化的产物。就我们所穿着的日常 衣服,很可能棉花产自美国、埃及或乌兹别克斯坦,然后在中国和越南纺 成纱线,在印度尼西亚织造成衣服,最后再通过一个发达的全球运输系 统,出现在世界各地的超市中。这些都是资本主义的奇迹,也是全球化的 产物。而资本主义全球史正是斯文·贝克特在《棉花帝国》一书中的研究 对象。

自马克思以来,资本主义史一直就是历史学家热门的研究对象,关于 这方面的著作也是汗牛充栋。但是一直以来,资本主义研究关注更多的是 工业革命时代以及之后的发展。斯文·贝克特独辟蹊径,花费了大量笔墨 讨论了工业革命前的资本主义。他创造了“战争资本主义”这一概念,用 他的话来说,这就是欧洲强大的国家运用自己的国家力量,帮助其资本家 垄断了市场,而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往往也不惮于使用武力。和马克思一 样,贝克特着重描写了资本主义野蛮暴力的一面。贝克特描写了棉花帝国 不那么为我们所知的阴暗的一面,叙述了棉花帝国和奴隶制之间的千丝 万缕的联系,叙述了资本主义和强迫劳动之间的关系,还讲述了“自由放 任”资本主义不那么自由放任的一面。同时,贝克特还描绘了资本主义生 产关系不断变化的一面,在这个过程中,商人、商业资本家、经纪人、代 理人、国家官僚、工业资本家,还有佃农、自耕农、奴隶都有自己的角

色,他们的命运浮沉都和棉花帝国的兴衰捆绑在一起。 全球史一直是当下历史写作中的热门,而贝克特的书涉及范围非常之

广。从墨西哥到印度,从埃及到德国,《棉花帝国》一书涉及到五大洲的 各个角落。贝克特在书中利用了各个语种各个地区的大量的一手和二手资 料,全面地展现了从种植到运输再到生产的各个方面,他的角度可以用波 澜壮阔来形容,是当之无愧的全球史写作典范。同时,贝克特不仅涉及面 广,而且还拥有真正的全球视角。贝克特认为,不存在一个所谓的资本主 义全球化阶段,他认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从一开始,本质上就是全球化 的,英国之所以能够发生工业革命,是因为英国商人从一开始就在其国家 机器的帮助下,掌握了全球贸易网络的枢纽。

因为译者和编者水平有限,本书难免各种错误,敬请广大读者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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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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