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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学课

 《打开: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学课》选摘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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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  一部伟大的"失败之书":《理想国》
080  谁在抽象地思维?--黑格尔观念论入门
 
031  一部伟大的“失败之书”:《理想国》
 
灵魂转向的自由
上一讲的结尾处,我们停留在这个问题上:如果洞穴之外仍然是洞穴,梦境之上仍旧是梦境,如果走出这个洞穴只不过是走进了另一个洞穴,那么走出洞穴与留在洞穴又有什么区别呢?
有人也许会说,就是没有什么分别啊!此洞穴与彼洞穴,都是洞穴,就好像这种意识形态和那种意识形态,都是意识形态,五十步笑百步,其实都一样。
可是我认为,比起永远困守在同一个洞穴,能够在不同的洞穴之间来回穿梭和比较,仍然是一种更值得过的生活,因为这种生活更加符合苏格拉底的那个著名观点:未经考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生。如果说苏格拉底主张“不要教学生思考什么,要教给他们如何思考”,那么柏拉图则更倾向于“教会学生思考什么,而不是教给他们如何思考”。
“灵魂的转向”的英文是“the Conversion of the Soul”,这里的conversion既有“转向”的含义,也有“改宗”的意思。“改宗的自由”到底有多重要?打个不那么高雅的比方,谁在年轻的时候没有爱过一两个人渣呢,你不能因为少不经事的一次失身,就要以身相许,和那个人渣厮守终生。所以说,为了发现真爱,为了发现生活中真正有价值的事物,我们就必须要拥有形成、检查和修正美好人生观的自由。在这个过程中,我认为“修正的自由”是最基本的自由,只有拥有了“修正的自由”也就是“改宗的自由”,我们才有可能去发现和寻找最好的生活。人的一生甚至要进行不止一次的“灵魂的转向”。我有一个好朋友,他受家庭影响从小就信仰基督教,但是从初中开始,他反省《圣经》中的很多说法,认为无法用理性加以解释,于是他放弃信仰成为无神论者;可是几年后,他慢慢意识到无神论不能满足他对超验世界的精神追求,于是又成了一位虔诚的佛教徒。我不知道未来他是否还会继续“灵魂的转向”,但我知道他在试图发现和寻找最好的生活,而这一切都与他拥有“改宗的自由”密切相关。当我们这么解释自由的时候,自由就不等于放任自流,不意味着“怎么都行”(anything goes)的价值相对主义。恰恰相反,自由是实现“更高的生存”的前提条件。
记得我在本科的时候,读过狄金森的一首短诗,很短,只有三句话,但给我留下了至为深刻的印象。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
或许我还可以忍受黑暗,
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
见过太阳并不意味着就能拥抱温暖,见过太阳也许还会再次堕入黑暗,但是从缝隙间透过来的那抹阳光,将永远不会从记忆中抹除。这是一次致命的“观念植入”,它对洞穴里的囚徒构成了致命的诱惑,让他们无法再满足于洞穴里的黑暗和温暖,而是要挣扎着走出洞穴,哪怕走出洞穴不过是落入另一个洞穴的开始,但是这种对于阳光的记忆和向往,是囚徒们走出洞穴、通向“更高的生存”的根本动机。
回到柏拉图《理想国》的语境,作为家长制和权威主义的信奉者,柏拉图为我们建构起了一座“美丽城”,这是一个具有高度同质性的“共同体”,就好像是放大了的家庭。我们在孩提时代,对父母拥有无限的信任,不仅相信他们毫无保留地爱我们,而且相信他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不管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一定都能解决。在“美丽城”中,哲学王就是这样的一个大家长,其他所有人都像是孩子,哪怕是成年人,也如同孩童一般处于严格的被保护状态,这个大家庭之所以充满了爱与正义,全都要归功于哲学王的仁慈和知识。
我在第22讲中曾经说过,关于知识和幸福的关系,一直存在着两种不同的立场:一种观点认为只有知识才能带来幸福,另一种观点则怀疑知识总是会带来温暖,相信保持某种无知是一种福分。事实上,柏拉图的《理想国》要比这个区分更复杂一些,确切地说,哲学王的知识给整个城邦带来温暖,而被统治者保持某种无知则是一种福分。
可是问题在于,未经考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生,无从选择的幸福生活也不是真正的幸福生活,而只是“被幸福”。读过巴金《家》、《春》、《秋》的朋友都明白,在一个大家庭里,所谓的爱与正义很有可能蜕变成支配与屈从的关系。除非永远地生活在洞穴之中,否则只要见过太阳,就不再能够忍受黑暗,哪怕它很温暖。
 
人类正义的完整叙事
有学生曾经问我,在经历了20世纪上半叶的极权主义统治,阅读过《1984》、《美丽新世界》这样的书籍之后,我们为什么还要阅读《理想国》?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
首先我想说的是,你之所以会提这个问题,是因为你生活在21世纪,你和柏拉图之间隔着2400年,所以你有后见之明,你看到了思想的龙种是怎么变成现实的跳蚤的。如果再早生300年,你没准会是柏拉图忠实的信徒,因为那个时候,民主制仍旧是一个坏东西,君主制和贵族制才是好东西。
其次,我想强调的是,就像一千个人眼中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理想国》的解读方法同样有很多种。事实上,任何伟大的作品都是如此,它必然是一个立体的、多维度的存在,不同的人会从中读出完全不同的内容。有人认为《理想国》是极权主义的先声,有人认为《理想国》不过是在提倡开明君主专制,还有人认为这是一本效益主义的著作,因为柏拉图主张建立城邦的目标不是为了某一个阶级的幸福,而是为了全体公民的最大幸福;当然,也有人认为这本书中蕴含着共产主义的元素,甚至有人认为这是一本女权主义的著作,因为柏拉图并不排斥女性来当哲学王。而在我看来,如果不考虑现实的政治后果和流弊,仅从《理想国》的内在理路出发,它其实是在主张权威主义和家长制。当然这也不是一个定论,你完全可以有你自己的理解和判断,只要你能持之有据,言之成理。但是,无论怎么给《理想国》定性,不管你是支持它还是反对它,你都会发现它的核心主题并没有过时——一个人应该如何生活?正义是什么?正义的人是不是过得比不正义的人更好?2400年过去了,时代在进步,但是这些基本问题似乎仍旧没有得到真正的回答。都说20世纪是民主的时代,可是普京的存在,特别是特朗普的横空出世,提醒我们即使是在民主的时代,权威主义和家长制对于现代人依然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在过去几讲中,我对《理想国》的现实政治效果有过不少负面的评论,但在最一般的意义上,我认同《理想国》中的“正义观”:从城邦的角度出发,如果每个人都各归其位,各司其职,真正在做“非他不能做,非他做不好”的工作,那就真的实现了城邦的正义。如果此时有人依然心怀不平、怨恨不已,那么他就应该细细揣摩《理想国》里的这段话:“正义者不要求胜过同类,而要求胜过异类。至于不正义者对同类异类都要求胜过。”这个观点告诉我们,当每个人真正实现了自己的潜能,明白了自己的“所得”就是“应得”,他就能够坦然地接受自己所处的位置,因此才有可能坦然地接受生活,不去逾越那永恒固定的界线。此时,个体的理性就能主宰激情和欲望,由此获得“灵魂的正义”。所以,《理想国》给我们刻画的是一个人类正义的完整叙事,在这里,城邦的正义与灵魂的正义,制度的德性与个体的德性得以胜利会师,构成了关于人类正义的完整叙事。
这幅画卷的唯一问题就是,它太完美了!
文艺复兴时期的巨匠拉斐尔曾经画过一幅名作《雅典学园》,柏拉图位居雅典学园的正中央,身边站着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手指向天,暗示最完美的东西不在人间,而在天国。现实中的柏拉图三赴叙拉古,三次都铩羽而归,他虽然没有能够在人间建立天国,却在书中建立起了由哲学王统治的“理想国”,这是柏拉图给后来人“植入”的一个观念。那的确是一个理想国,一座美丽城,但是很遗憾,此曲只应天上有,柏拉图绘制了蓝图,却没有告诉我们通往这座“美丽城”的可行路径。
 
伟大的“失败之书”与不存在的理想城邦
历史学家托尼·朱特在《思虑20世纪》中区分了“大真理”(big truths)与“小真相”(small truths)。“大真理”指的是对伟大事业与最终目标的信念,要想实现这些事业和目标,就不断地需要谎言和牺牲;“小真相”则指的是能被人们发现的各种事实。历史的巨轮滚滚向前,难免会碾碎路边的花草,“大真理”的信奉者会说,这是实现“大真理”的必要代价,人世间没有一帆风顺的事业,世界历史总是在跌宕起伏的曲折过程中前进的。“小真相”的探究者则会说,不可以抓大放小,不可以为了追求“大真理”而无视“小真相”,因为历史走了一段小弯路,对于身处历史之中的具体的人很可能就是灭顶之灾,所以“问题的关键就是道明实情,而非找出何为更高的真理。你要尽自己所能告诉世人所知道的一切”(托尼·朱特语)。
如果用一句话来评价《理想国》,我认为这是一本伟大的“失败之书”。它的伟大之处在于开创性地探索了伦理学、政治学、教育学、知识论和形而上学等各门学科的母题,也在于向世人展示出人类理性晨光熹微之际的自信与雄心,试图通过理性的设计来一劳永逸地解答人类的基本问题,最终实现正义与幸福。但它归根结底是一本失败之书,因为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事实上,柏拉图对于这一点完全明白,在《理想国》第九卷的结尾处,他借格劳孔的话说:“那个理想的城邦……在地球上是找不到的。”然后他借苏格拉底之口附和道:“或许天上建有它的一个原型,让凡是希望看见它的人能看到自己在那里定居下来。至于它是现在存在还是将来才能存在,都没关系。”所以,柏拉图已经明确意识到“理想国”的非现实性。这一点从著名的《第七封信》中也可以看出端倪:既然在现实政治中“真正的哲学家掌握政治权力”几无可能,而政客只有“拜奇迹所赐”才会变成真正的哲学家,那么人类就只能陷入永无宁日的冲突之中。
《理想国》是一次“想象中”的政治冒险。既然是冒险,那就一定充满了危险。在第六卷中,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说过一句极少有人会注意到的话,他说:“一切远大目标沿途都是有风险的。”柏拉图充分意识到了风险,但那些在柏拉图的激励下踏上征途的后来人却浑然不觉,他们眼中只看到了“无限风光在险峰”,却忘了一路上都是足以让人粉身碎骨的悬崖和陷阱。
 
上升的路与下降的路是同一条路
还记得色拉叙马霍斯这个人物吗?他从第二卷开始就一直保持沉默,但却没有退场,柏拉图显然不是忘了这个人,而是希望让他一直留在对话里,聆听苏格拉底的教诲。在结束柏拉图篇之前,我们必须要问这样一个问题:苏格拉底能够说服色拉叙马霍斯吗?这个雄辩滔滔的智者会放弃“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以及“不正义的人比正义的人过得好”的判断吗?
在第十卷的结尾处,苏格拉底重提正义与幸福的关系,他这样问道:一个正义的人能在人间得到什么呢?苏格拉底自问自答说:
狡猾而不正义的人很像那种在前一半跑道上跑得很快,但是在后一半就不行了的赛跑运动员。是吗?他们起跑很快,但到最后精疲力竭,跑完时遭到嘲笑嘘骂,得不到奖品。真正的运动员能跑到终点,拿到奖品夺得花冠。正义者的结局不也总是这样吗:他的每个行动、他和别人的交往,以及他的一生,到最后他总是能从人们那里得到光荣取得奖品的?
苏格拉底的意思是,在现实的世界中,好人是不可能受伤害的,在死后的世界里,好人的灵魂同样会有好报。在全书的结尾处,通过讲述一个异常漫长的神话故事,苏格拉底告诉世人,正义者与不正义者在死后会得到完全不同的对待,死后的奖惩要胜过现世的奖惩无数倍。讲完这个故事,苏格拉底说:
格劳孔啊,这个故事就这样被保存了下来,没有亡佚。如果我们相信它,它就能救助我们,我们就能安全地渡过勒塞之河,而不在这个世上玷污了我们的灵魂。不管怎么说,愿大家相信我如下的忠言:灵魂是不死的,它能忍受一切恶和善。让我们永远坚持走向上的路,追求正义和智慧。
这就是苏格拉底最终给出的忠告,如果你是色拉叙马霍斯,你会因为苏格拉底的这些话而改弦更张、改邪归正,从此做正义之人,行正义之事吗?《理想国》没有告诉我们色拉叙马霍斯最终的选择。无论如何,如果色拉叙马霍斯决定跟随苏格拉底走向上的路,那他一定实现了“灵魂的转向”。我特别喜欢赫拉克利特的一句话:“上升的路与下降的路是同一条路。”就此而言,一个人究竟会如何生活,他到底是选择上升,还是选择下降,端赖于他是否实现了灵魂的转向。
 
080  谁在抽象地思维?——黑格尔观念论入门
 
黑格尔的“网红”文章
上一讲的结尾处,我们提到黑格尔反对抽象地思维。初看起来,有点贼喊捉贼的意思。因为黑格尔的抽象和晦涩可以说是举世无双,独孤求败。据说黑格尔临终前曾经不无懊恼地说“只有一个人真正理解我”,过了一会儿又说,“不,一个也没有”。
黑格尔不仅文章写得难懂,课也讲得糟糕,当年在耶拿大学求职的时候,他的首场演讲简直就是一场灾难。黑格尔在一封信中承认:“我在耶拿的初次讲演给人们留下一个偏见,认为我讲课既不流利,也不清楚。”但是黑格尔认为自从到纽伦堡中学担任校长之后,自己的讲课技巧有了长足进步,他在信中接着说:“在中学教书八年,至少使我能够讲课讲得流利些了。要达到这一点,任何别的办法都不及在中学教书来得可靠;同时,这也是使讲课讲得清楚些的一种适当办法。”
有趣的是,就是这样一个抽象思维的黑格尔,居然在1807年写了一篇题为《谁在抽象地思维》的文章,不仅举例生动,而且文字活泼,就像是出自微信公号的大V之手。海德格尔曾经力荐此文,认为这是德国观念论最好的入门读物,也是他能想到的向普通人说明如何才能进行哲学思考的最佳范本。
做了这么多的铺垫工作,你一定非常好奇黑格尔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我先把黑格尔的基本论点告诉你们,他认为,在现实生活中,往往不是有教养的人(the educated)喜欢进行抽象地思维,反倒是没有教养的人(the uneducated)最喜欢抽象地思维。“没教养”这个词在今天看来有些歧视的味道,我们不用管这些言外之意,关键是,黑格尔的这个文章立意就显得非常与众不同,可以说是在挑战人们的常识。
黑格尔说的到底有没有道理呢?还是让我们来看一下他举的例子吧。黑格尔说,当一个凶手被押往刑场的时候,在普通人眼里,他不过就是一个凶手。而有些太太小姐们也许会说,他还是个强壮的、俏皮的、逗趣的男子。普通人听了这个说法后,会觉得非常骇人听闻:什么?凶手俏皮?怎么能想入非非,说凶手俏皮呢?你们大概比凶手也好不了多少吧。深谙世道人心的牧师听了这个说法,会补上一句评论:看看,看看,这是上流社会道德败坏的表现!
请问,在前面提到的三种人里,到底谁在抽象地思维?普通人、牧师,还是那些太太小姐们?黑格尔认为,普通人和牧师都是在进行抽象地思维,因为他们仅仅用“凶手”这一个标签去理解这个人。黑格尔接着说:
研究人的专家则不然,他要考察一下这个人是怎样变成罪犯的,他会从他的生活经历和教养过程中,发现他的父母反目已久,发现他曾经为了轻微的过失而受到某种严厉的惩罚,于是他对社会忿忿不平,接着还发现他刚一有所反抗,便被社会所摒弃,以致如今只靠犯罪才能谋生。——大概有不少人听了这番话会说:他想替凶手辩护呀!我不禁想起年轻时候听人说过,一位市长发牢骚,说作家们搞得未免过分,竟然想挖基督教和淳厚风俗的墙脚;有位作家甚至写小说为自杀行为作辩护;可怕呀,真可怕!——经过进一步了解,原来他指的是《少年维特之烦恼》。
黑格尔这段话写得非常幽默俏皮,他的意思是说,发掘凶手的成长历程及其他品质,并不等于在为凶手辩护,而是在尝试理解凶手,用历史的眼光、发展的眼光和整体的眼光去理解他何以至此。反之,黑格尔指出,如果“在凶手身上,除了他是凶手这个抽象概念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并且拿这个简单的品质抹杀了他身上所有其他的人的本质……这就叫做抽象思维”。
为了支持他的论点,黑格尔还举了一个特别有趣的例子。一个女顾客对女商贩说:“呀,老太婆,你卖的是臭蛋呀!”结果那个女商贩恼火了,说:“什么,我的蛋是臭的?我看你才臭呢!你敢这样来说我的蛋?你?要是你爸爸没有在大路上给虱子吞掉,你妈妈没有跟法国人跑掉,你奶奶没有在医院里死掉——你就该为你花里胡哨的围脖买件称身的衬衫呀。谁不知道,这条围脖和你的帽子是打哪儿搞来的;要是没有军官,你们这些人现在才不会这样打扮呢;要是太太们多管管家务,你们这些人都该蹲班房了——还是补补你袜子上的窟窿去吧。”总而言之,她把那个女顾客骂得一钱不值。
黑格尔说,这个女商贩就是在抽象地思维,仅仅因为女顾客说了一句她的蛋是臭的,得罪了她,于是就把女顾客全身上下编派了一番——从围脖、帽子到衬衫,从头到脚,还有她爸爸和所有其他亲属,一切都沾上了那些臭蛋的气味。
看完这段对话,你是不是觉得特别眼熟?没错,在微博、微信以及一切公共平台上,我们常常见到的就是这种以偏概全的抽象思维。比方说,鹿晗是曼联的粉丝?他一定在炒作!什么,你居然喜欢日本文化,你这个精日分子!崔永元揭露阴阳合同,嗯,他是正义的化身。凡此种种判断,都是抽象思维的表现形式。可悲的是,多数人不仅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反而自鸣得意地认为自己目光如炬,一针见血,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可是按照黑格尔的观点,仅仅用一个词或者一句话去静态地、片面地总结概括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恰恰是没有教养的体现,是黑格尔所反对的抽象思维。
阿尔森·古留加在《黑格尔小传》中说:“抽象地思维就是幼稚地思维。”什么是幼稚地思维?比方说,小时候看电影,我最喜欢问:爸爸,这是好人还是坏人?就像布谷现在最喜欢问:爸爸,他这样做到底对还是不对?对错好坏,这些评价当然都很重要,但是如果我们的字典里只有对错好坏这几个字,如果我们看待世界、理解他人的尺度只有这几个标准,那么我们就是在抽象地思维,就是在幼稚地思维。
有些读者可能会疑惑,这篇小杂文虽然很精彩,但凭什么说它是进入德国观念论的最佳入门读物呢?我的理解是这样的:首先,从写作时间上看,这篇小文章成稿于1807年前后,与《精神现象学》的出版时间正好同年;其次,当黑格尔反对“抽象地思维”时,我认为他一定想到了《精神现象学》中提到的意识发展的第一阶段,也就是所谓的“感性的确定性”,因为“感性的确定性”就是典型的“抽象地思维”或者“幼稚地思维”;第三,所谓“抽象地思维”,换个说法就是在追求“抽象的普遍性”,而这正是《精神现象学》着力批判的一种思维方式。
 
《精神现象学》:个体意识与人类精神的成长史
接下来,我会给大家简单介绍一下怎么阅读《精神现象学》。这本书是黑格尔早期的著作,非常有名,它与后期的《逻辑学》并列,都是黑格尔的代表著作。马克思把《精神现象学》看作“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意思是说,在这本书中,我们可以找到黑格尔哲学成熟期的所有胚胎和萌芽。
先来破题,《精神现象学》这个书名包含两个核心的概念——“精神”与“现象学”。“精神”译自德文Geist,学术界通常把它译成精神(spirit),而不是心灵(mind),原因主要有两个:第一,心灵这个词更多地意味着某种内在的、个人的东西,而精神则包括了比个人心灵更广阔的内容,比如一个群体或一个民族的精神;第二,精神还包含了意志和欲望,而心灵更多的只是指思想与理智。
至于“现象学”这个词,按照贺麟先生的解释,就是指从现象去寻求本质,由普通意识达到绝对意识的过程和阶梯,所以,现象学是导入逻辑学或本体论的导言或阶梯。
其实这本书虽然深奥难懂,但主题却与我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我们可以把它作为一本“成长小说”来阅读,小说的主人公不是别人,就是我们自己,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把它作为个体意识的成长史来看,另一方面,也可以把它作为人类整体的精神成长史来读。不过这毕竟是一本哲学著作,不是小说,所以肯定要舍弃掉偶然的、经验的事实,提纯出更为抽象的、本质的东西。比如,有的人在童年时期因为父母双亡而迅速地成熟起来,有的幸福快乐地度过了童年,但这并不妨碍他可以借助别的因缘成熟起来,每个人经历的事情不同,但是成长过程的逻辑结构是一致的。
在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总是会遇到各种挫折和磨难。有学者认为,《精神现象学》好比是歌德的成长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的哲学版本。这本小说里有一句流传甚广的金句——“未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为什么会在深夜里痛哭?借用挪威哲学家希尔贝克的说法,是因为在精神的成长过程中,我们时常会在特定时刻发现“基础动摇了”,“发现在意识中出现了这样一个内部张力:一方面是我们认为自己所是的,另一方面是我们实际所是的。天真状态被打破了,‘否定性的力量’发挥了它的功效”。
坦白说,当我读到希尔贝克的这个解读时,立刻联想到了卢梭对于“实际是”和“看来是”的区分,以及他对人类天真状态不可避免地丧失的惋惜之情。黑格尔无疑深受卢梭的影响,但是不同于卢梭的是,黑格尔对于天真状态的被打破并不感到惋惜,在他看来,精神若要取得发展,恰恰就需要这种“决定性的否定”。正是通过不断地自我否定和克服,精神才能够得以成长,也就是所谓“未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
如果用旅程作为比喻,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一个阶段接着另一个阶段的精神之旅,当它来到终点的时候,也就是黑格尔所谓的“真正的知识”或者说“绝对知识”。
 
薄概念与厚概念
现在,还是让我们先来到这个精神之旅的起点处,黑格尔把它称作“感性的确定性”,这是意识发展的最初阶段。什么叫感性的确定性?简单说,就是人们经由感官感受到的外部事物,但因为缺乏具体的概念对它们进行区分,于是只能用“这一个”或者“那一个”这样的表述。比方说在布谷牙牙学语的阶段,总是会非常着急,因为她无法用概念区分苹果和梨子、桌子和凳子,所以她只能焦急而无助地嚷嚷:“我要这个,就是这一个,这一个!”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她是在不同的语境中用“这一个”指称所有对象,比如苹果、梨子、桌子、凳子,在不同的场景中,“这一个”的具体内容一直在变化,时而指苹果,时而指梨子,时而指桌子,时而指凳子,唯一不变的是“这一个”本身,用哲学的术语来说,此时“这一个”就不是个别性的东西,而是一个共相。
但是,这个共相显然过于抽象了,它不能帮助我们去确定具体事物之间的差异,所以说这是一种“抽象的普遍性”。看到这里,你有没有意识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对黑格尔来说,有时候感性恰恰是抽象的和普遍的,概念反而可能是具体的、特殊的,这与我们日常的认知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
请允许我再举个例子,假设我们现在已经能够区分椅子和桌子,但还是无法很好地区分不同的椅子,比如交椅、官帽椅、太师椅、玫瑰椅、圈椅、靠背椅、宝座,等等。那么,当我们在给别人讲述椅子的时候,我们还是只能这么说:“就是那一种椅子,那一种,你知道的!”此时,我们就仍然停留在抽象的普遍性中,还没有进入具体的普遍性。为什么出现这样的情况?因为我们缺乏通过具体的概念去把握对象的能力,所以我们无法有效地在同一性中区分差异性。这就好比我们说某人是好人,但是他到底好在哪里?是为人慷慨大方、忠厚老实、正义勇敢,还是优秀杰出?显然仅仅一个好字是无法帮助我们更深地理解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好坏对错都是一些“薄概念”,而慷慨、勇敢、吝啬、懦弱则是一些“厚概念”。薄概念只能提供抽象的普遍性,而厚概念才能帮助我们把握具体的普遍性。
黑格尔有一句名言:“黑夜中所有牛都是黑色的。”意思是说,原本有的牛是黑色的,有的牛是黄色的,有的牛是花色的,它们虽然都是牛,但存在着差异性,但是黑夜抹去了所有的差异性,只剩下虚假的同一性——它们看上去都是黑色的。而真正的哲学需要在差异性中把握同一性,同时在同一性中区分差异性。
我希望各位通过这一讲,能够了解黑格尔哲学的一个基本立场:他反对绝对的、片面的、静止的看问题的方式,主张辩证的、整体的、发展的看问题的方式,也就是说,要从“抽象的普遍性”发展到“具体的普遍性”,而这个辩证的历程正是从批判“抽象的普遍性”也即批判“抽象地思维”开始的。
 
◎ 其他备选书摘
1)   046,设计论证与打赌说:上帝存在的证明(上)
2)   076,我们有做坏事的自由吗?——卢梭的《社会契约论》
3)   084,在自己的身上克服他的时代:尼采反对瓦格纳
4)   086,“自然力量,天生要强”:尼采论主人道德与奴隶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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