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少儿

爷爷和我

序一
台湾一代人的《爷爷和我》
 
图书编辑  张海静
 
2000年12月,台湾经常讨论老书的远流博识网求文堂上,有一则留言创下了一个很特别的纪录。那阵子正是哈利·波特当红的时候,一位署名nonna的网友从《哈利·波特》想到《魔衣橱》,想到二三十年前国语日报社曾出版过的许多好书。他说:“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过国语日报社出版的《爷爷与我(上、下)》?故事中的小男孩跟随着爷爷的脚步,到处hunting,雁、鹌鹑、鹿、竹鸡、松鼠、野鸭、钓鱼,采生蚝……在hunting过程中男孩学会守纪律、规矩,不贪心……可惜!现在这些好书已因为版权问题而成绝响。现代的书不错的不少,但普遍为了要浅显易懂,而没有早先的词汇那么优美隽永。不知有多少人看过这本好书?谈谈好吗?”从那之后,每隔一阵子,就会有些忘不了当年这些国语日报社文学杰作选的读者上网贴文,分享他们的心情,及寻找同好,虽然不一定都提到《爷爷和我》,但这本书绝对在其中被提到的次数最高、大家最怀念书籍的榜首。从2000年到现在,累积留言已达173则,至今仍留在博识网求文堂的首页上,可说是求文堂史上留言寿命最长的一则。
同样的故事在美国的亚马逊网络书店也发生了。《爷爷和我》第一次出版是在1957年,此后改版再版不辍,最近的一个新版本是在1993年出版。自1997年亚马逊开始积极开拓,受到广大读者注意后,在那里便开始有留言记录,也是每隔一阵子一定会有人回到网站留下他们对此书的阅读心得,最新的一则是在2007年2月所贴,留言历史长达十年不曾中断,其中九成以上的读者给了此书五颗星的评价,甚至还有人写着,如果可以,真希望可以给它六颗星的评价。是什么使得这些读者再三回到这里写下他们感人的留言?一本讲述小男孩打猎、钓鱼的成长故事为什么这么令人念念不忘?
在这些读者留言里,大部分都写着,虽然他们并不一定打过猎或钓过鱼,但书中所描述的北卡罗来纳州美丽的海岸风光、祖孙之间深厚的情谊、令人怀念的高贵美好情操,实在使它成为一本只要读过一次,就会让人一读再读、爱不释手的书。作者的生花妙笔,让北卡罗来纳带着咸味的海风、沙沙的林间风,几乎可以闻嗅得到,触摸得到。
更有许多读者写着:这是人人都应该拥有的童年,这不仅是一本关于大自然的书,更是一本关于成长、关于生命的书。
1920年代左右的美国南方,有其特殊的时代背景,那是因宗教原因而实施禁酒的年代;南北战争刚结束50年,黑人仍在为自己的权益奋斗,女性的地位也还不那么平等;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美国经济因军事利益进入空前荣景,而1930年代的华尔街股市大崩盘还没发生……在这样的时代背景里,在北卡罗来纳的一个南方小镇,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善意(无论是黑人、白人、男性、女性),所恪遵并相信的价值,是那么动人。
《爷爷和我》20世纪60年代曾为国语日报社出版部出版,当时极受广大读者欢迎。译者优美隽永的译笔,至今为人怀念,更为此书增添了永恒阅读的价值。
为了保持译笔的原味,我们费尽周折,透过国语日报社及朋友的协助,辗转取得谢斌女士译稿的权利,并仅针对部分与现代使用习惯不同的名词做最小幅度的修订并批注,尽量以当年的原汁原味呈现给读者,相信,这也是所有期待《爷爷和我》重现的读者最期望看到的。为了让读者知道更多小男孩之后的故事,《爷爷和我》续集——《男孩长大之后》(The Little Boy Grows Up)也即将推出。
感谢所有在求文堂上留下对国语日报社丛书和对《爷爷和我》怀念之情的读者们,是你们的启发和触动,才让我们开始了这趟追寻过去美好记忆、美好阅读经验的旅程,才让这本值得永远流传下去的好书再度诞生。
这本书,是为了所有忘不了《爷爷和我》,忘不了自己的童年回忆,忘不了那个时代美好价值的人而做的。
(按:此篇文章为《爷爷和我》台北如果出版社2008年版编者序,真实记录了台湾一代人与这本小书之间的故事。)
 
第一章
君子之交
 
爷爷几乎样样事情都懂得,而且他多半不怕困难来的。我是说,他小时候去过一趟非洲,在印度打了一两只老虎。他说他还参加过远远近近的大小战争;但是他也照样肯告诉你,鹌鹑群夜眠时为何紧紧围成一圈,或者火鸡为什么总要飞上坡。
从外形上看,爷爷并不怎么惹眼。两只好大的招风耳,一嘴乱蓬蓬的胡子,上面还留着斑斑点点的黄黄的烟草渍,抽一支弯柄儿烟斗。那支旧猎枪,看起来就跟他一样久经风霜。裤子皱皱的,吐痰的神情就跟那些嚼苹果牌烟草的人一样,吐得好直好远哪。
我最喜欢爷爷的,是他愿意谈起自己熟悉的事情。像我这样求知心切的小毛孩子,他也从不嫌唠叨。一个人有了爷爷这么大年纪,懂得的事就会有好多好多。也许就因为这些事早已成为成人生活中的一部分,所以成人们不再把它当回事,也懒得谈起这些见闻;可就忘了孩子们刚开始生活,还没像成人那样历尽风霜,也忘了孩子们对成人那些早已熟悉或遗忘的往事,感觉十分好奇呢!
就像那天,爷爷跟我带着狗,到森林里走走,想看看附近有没有鹌鹑。等到了森林里,发现是有的。我们的短毛猎狗阿皮,就像发了疯似的来回转圈儿,然后翘起尾巴,往豌豆田的角落里一坐,那神情就像打算在那儿过冬啦!
爷爷说:“近来我很少打猎,最好还是你来帮我打吧。把我的枪拿去,越到阿皮前面,走路轻声些,惊起鹌鹑的时候,可别让狗也跟着紧张,看看你能否打到一只?根据猎人们的经验,先别管第二只鸟,只专心盯住头一只。再说,你总要先把第一只打到手,然后才轮到第二只、第三只呢。你去试试,看这话管不管用?”
我站在阿皮面前,鹌鹑就像国庆节的爆竹,四散惊飞。正像多数人初次打猎时那样,我举起枪,瞄准这一群鹌鹑,连打两枪,什么也没打着。
我瞧着爷爷,爷爷也回头瞧着我,摇摇头,显出很惋惜的神情。他又摸出烟斗,使劲塞紧了一大团烟丝,用火柴点上。
他说:“孩子!我这一生没打中的鹌鹑的确不少,如果我还想继续打猎,打不中的自然更多。但是有一件事我很清楚,你最好现在就学学。你知道,谁也没有办法同时打尽一群鹌鹑的,就算鹌鹑一行行排列在豆田里,站着不动让你打,你也没办法。记住每次一定只能打一只。”
爷爷说,我们应该多给猎犬一点时间,因为鹌鹑刚挨了枪,这会儿再也不肯单独出来。而且空气里刚留下的鹌鹑气味也太浓,应该等它消散消散,免得猎犬找错方向。我想,我们何不坐下休息休息,让他老人家抽抽烟,待会儿再一只只去打。爷爷说,我长大以后想要做什么,他都觉得无所谓,但是为了使我了解如何尊重别人,我该先学学尊重鹌鹑。
爷爷告诉我,这种北美小鹌鹑可算是君子,所以我们要以君子之道对待它,要珍惜它、照顾它,尊重它生存的权利。这附近的鹌鹑并不多,打猎时就该手下留情。总之,你如何对待鹌鹑,鹌鹑也会照样回报你!
爷爷说,你该这样想,鹌鹑群就像是家庭的一分子,只要善待它们,它们自然会跟你终生相守。它们在花园里捕食小虫,黄昏时悠扬的叫声让人心旷神怡。猎狗因为有它们做伴,也感到十分快乐。每年打猎的季节,别射杀太多,总得留些种鸟,明年才好给你再孵一窝小鸟哇!
爷爷说,背上猎枪,带着狗出去找鹌鹑,一找就找到了,再没比那更好的事情啦。这些小家伙虽然顶多不过五盎司1重,但是每一盎司都有“君子的成分”。它们十分聪明,每次和它们打交道,都能显出一些你自己的本性来,使你了解自己是什么样儿的性格。
爷爷说,比较起来,猎鹌鹑的人,无论是谁,都要守规矩些。由此可见,与君子相交,获益匪浅。如果你有兴趣猎鹌鹑,有些事情一定要记住:不能在猎犬面前打兔子,要不,它的心就不放在鹌鹑身上了。
要注意狗的行动,一只不重视——也就是说不尊重——猎物的狗,或者不肯对同类让步的狗,简直毫无用处,不如干脆早早打死它算了。假如你的狗不懂规矩,它压根儿就没有做猎犬的资格。
对待猎兔狗也一样。假如只是普通猎犬,当然准许它去追兔子。如果是品种良好的长毛或短毛猎犬,它们就没有权利去追逐兔子。就像住华盛顿的人常说的,这是一种不必要的浪费。反正不论是狗是人,都该做自己分内应做的事,以维持自己的生存,而且一定要做得光明磊落。
1 重量单位,1盎司约28.35克。全书涉及度量衡转换解释的脚注均为《爷爷和我》中文简体版编者注。如无特殊说明,本书其他脚注均为台北如果出版社2008年版注释。
爷爷吸着烟斗,笑嘻嘻地说:“这使我想起老友赫乔义的那只长毛母狗——阿陆,它笨得什么似的,可是它很忠心,真的忠心耿耿。乔义最出色的猎鸟狗,是一只高大的戈登种长毛狗——甲特,它全身的毛乌黑,每逢找到鹌鹑的时候,那模样真像烧焦了的木桩,同样乌黑,同样坚牢。阿陆就知道跟着它,每次只要一穿过那片开满金雀花的大草原,就会看见老阿陆,一动也不动地守着甲特。阿陆除去忠心耿耿以外,并没有别的长处,它可以说是我所见过的最尽职的母狗了。一生兢兢业业,平心静气,善尽自己的本分,最后却因为眼力不济,就在一条热闹的马路中央,守着那根远看像是甲特的消防栓,一辆汽车飞驰过来,它也没放弃自己的责任,竟因此丧失了性命。”
爷爷温和又慧黠地笑笑,继续谈论他的大道理。
他说:“人从注意狗的举动中,能学习许多有关生活方面的知识。就拿蛇跟鳖来说,世界上最好的猎鸟狗,都会找到鳖和蛇。但是它看见鳖不会离开,一找到蛇就会倒退回来,躲得老远。狗也许认为这是对同行猎人们的一种公众服务吧!受过良好训练的猎鸟狗每逢找到白兔的时候,会怪模怪样地竖起耳朵,就像它从果园里偷了苹果,不时回过头,用负罪的目光瞧着你。你知道它在等着挨揍,就像它明白自己蹿进鹌鹑群里,把鸟儿都给惊飞了,或者它在乱咬一只死鹌鹑,同样都是犯了错。千万别低估狗的智慧,如果你训练的狗嗅觉灵敏,而且也懂规矩,如果再纵容它为非作歹,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爷爷说:“这些事,跟鹌鹑是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你知道,老年人一高兴,就会扯个没完的。我们还是来谈谈鹌鹑吧。”他还说,有智慧的人,从不想改变鹌鹑群久已习惯的生活方式。
爷爷一再叮嘱我说,鹌鹑是家庭的一分子,就像其他家属一样,我们希望能给它温饱的生活。所以要在它们居处的附近种些豆类、胡枝子等等,准备做它们的粮食。北美鹌鹑喜欢安定的家庭生活,它们会暂时离开栖宿的地方,四处走走,但是希望每天有家可归。爷爷说,人类不知道从这些诀窍中学习,实在是很可惜的事。
只是鹌鹑跟人类一样,也有愚蠢的一面。它们不肯和平相处,就像我们人一样,会引起战争,以致流离失所。这也是人类为何有战争、饥馑、渔猎方法的原因。唯有最后一点我最欣赏,它提醒人类和鸟类都各自谨慎些。如果鹌鹑没有受合法限制,繁殖太快,就会互相残杀,雄鸟争斗,雌鸟啄食鸟卵,最后终归自取灭亡,那些原来住着鹌鹑的地方,忽然什么都没有了。
这样对谁——鹌鹑哪、虫啊、你呀——都没好处,狗就更甭提了。所以每年打鹌鹑,数目千万不可过量,譬如这儿有二十只鹌鹑,你打掉一半,狐狸偷几只,山猫也偷几只,只剩下两只,打算做窠孵卵的时候,也许这一年天气不好,又冻死一只,那不是没有了吗?但是只要你不太贪心,爱惜它们,少打几只,那样你后院里永远也别愁没有鹌鹑哪!
爷爷说:“在我认识你奶奶之前,我在南方前后住了三十年,专心养狗,那时候,我对狗好有兴趣!我的后院里不仅要训练狗,同时也养着一大群鹌鹑,训练狗的时候,顺便也教教附近的孩子们。
“这就是法国人所谓的‘和平共存’。我训练鹌鹑,是不让它们离家太远。鹌鹑做窠的季节,我教导狗要尊重鹌鹑,也教导孩子们善待肯守规矩的狗。每年我最多打三次鹌鹑,猎取的数量,每群最多不超过三只,而且从不曾超过总数的二分之一。我也经常为它们准备食物,也就是说,像对待上宾一样照顾它们。”
爷爷说:“最近我发现自己好唠叨,鹌鹑的事儿一时也谈不完,等有机会再告诉你。你只要记住:别性急,别把鹌鹑一网打尽,好好喂养它们,记住要教狗尊重鹌鹑。喔!不扯啦,你可别忘记,尊重是一项美德,我敢讲,在任何情况下,无论是对待鹌鹑、狗,或是人,都会用得着的。”
*
爷爷说:“这支鸟枪价钱并不太贵,也不顶漂亮,也没刻什么特制的标识。但是它能射击,只要瞄得准,它能射杀任何你想打的东西。将来等你找到工作,有了钱,可以旅行到英国,买一对双管枪。或者就在国内,专门定制一支,在上面镶一块雕刻着猎鸟狗的金牌子。可是你现在刚学打猎,这支鸟枪足够使用了。”
这也许是一个小男孩所能拥有的最漂亮的鸟枪啊,尤其你才八岁,爷爷就已经决定把一支危险的兵器托付给你。那是一支0.4英寸1口径的小鸟枪,价值二十块钱。那个时候,二十块钱好值钱哪!可以买好多好多东西呢。爷爷胡子很长,嘴里还叼着烟斗,两只竖得笔直的大招风耳朵正好对着我,就像盯牢白兔的长毛猎狗,一时还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样子。
他说:“我这就把狗喊出来,你要尽量好好地使用这支鸟枪。在我们没去森林之前,我要关照你一件事:现在,我的信誉正握在你的手里,你妈以为我是个老糊涂,居然把一支枪拿给跟枪杆差不多高的毛孩子。我跟她说,你的安全,这支枪的性能,以及教你如何用枪,这一切责任,全由我担当。我告诉她,男孩子什么时候要学打枪,他就够资格有枪了,不管他的年龄有多么小;而且不能因为他太小,就不让他开始学习。不过,应当教他如何小心使用枪啊!你应该记住:枪是一件很危险的兵
1 英寸,长度单位,1英寸约2.54厘米。
器,一支实弹的枪能叫你变成杀人犯,千万可别忘记呀!”
我说我不会忘记的,我也真的一直没有忘记过。
爷爷戴上帽子,呼哨着把弗兰克和山迪喊出来。我们走出后院,那里养着好一大群鹌鹑。这时正是十一月最好的天气,阳光温暖,微风轻扬,遍野是黄叶和红叶。我们走近那一排铁丝网的时候,我一只手高举鸟枪,一只手扶着铁丝网的柱子刚跨过一半,裤子就被铁丝钩住了。
爷爷大声嚷:“别动,你也不睁开眼睛看看,你不知道被铁丝钩住了吗?瞧瞧你这副德行,一只脚悬在半空中,一只脚还踩在铁丝上!”
我喃喃地说:“我……看见了的。”爷爷说:“当心些,这阵子你手里拿着枪,我要好好管教你,只要你一犯错,我就得训你。我知道你的鸟枪还没装子弹,你现在拿着它爬网,发生了事情,也不会有人受伤。但如果你养成了这种习惯,总有一天,你就会带着实弹鸟枪爬网。万一不小心,脚底下一滑,铁丝钩住扳机,射出来的子弹,可能打死你,打死我,或是打死别的人。到那个时候再后悔,可就晚啦。”
他说:“附近的森林或田地,大都围着铁丝网,你这一生可有得爬呢。所以从开始就该学习稳稳当当地爬!每逢要爬的时候,先扣紧枪上的保险,枪口朝里,把它放在距离你想爬过的地方大约十英尺1远的铁丝网下面,等你爬过去以后,再跑去拿枪。那时候,还得先检查一下,保险是否仍旧紧扣着。这一切都得养成习惯。再说多检查一次保险,也并不怎么费事嘛。”
我们继续向前走了没多远,就到了玉米田那一头。这时候,那只柠檬色和白色相间的长毛狗山迪,在田边到处嗅着。老弗兰克行动慢吞吞的,低头在地面仔细寻找踪迹。不一会儿,山迪就嗅出苗头来啦,它飞快地蹿过去,一直追踪到五倍子丛里,才坐下不动了。弗兰克也紧跟上去,它昂着头,身体挺直,守在山迪附近,那模样神气极了。这真是一幅我从未见过的动人画面。
我问:“爷爷!我现在真的可以打猎吗?”
爷爷说:“先装上子弹,再走进矮树林里去,等鹌鹑惊飞起来的时候,瞄准一只,再开枪。”
我装好子弹,向狗那儿走去,“嘀嗒”一声,扳开保险,声音轻得难以觉察,可是爷爷偏就听见了。
他说:“慢着,把枪给我!”
我愣愣地摸不着头脑:这是我的枪嘛,爷爷已经给了我,现在又要从我手里拿回去,简直太伤感情了。爷爷嘴里叼着烟斗,走到猎犬身后,他并不看地上的鹌鹑,挟着枪,和身体成
四十五度角,眼睛一直瞧着前面。鹌鹑一起飞,爷爷立刻举起枪来,用大拇指拨开保险,准备射击。等第二只鹌鹑飞了大约二十五码1远才开枪,这只鹌鹑随着纷纷飞落的羽毛摔了下来。
爷爷向狗吆喝:“去捡起来!”接着反扳开枪膛,装进一粒子弹。
我气得发疯,大声嚷:“为什么要把我的枪拿走?见鬼,这是我的枪,又不是你的!”
爷爷说:“你年纪太小,还不够资格骂人哪!咒骂是成人的特权,你一定先要取得骂人的权利才行。就像有许多事,你都要先取得合法的权利才能做,是一样的。我把为什么要把枪拿走的原因告诉你,你就永远不会忘记了,是不是?”
“爷爷,我才不会忘记呢!”说话的时候,我仍然很生气,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我已经告诉过你,要好好管教你,就算是讨你妈妈欢喜也该这样做的。以后每逢打猎的时候,你就会想起我拿走你的鸟枪的事,这也是训练课程中的一部分。”
我问:“我一点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给我的枪又拿走,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爷爷说:“你先扳开保险。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能拿着
1 码,长度单位,1码约0.91米。
没扣保险的鸟枪荡来荡去。你并不知道那些被狗发现的鹌鹑,将要飞到什么地方去,也许经过你面前呢。所以当狗惊起鹌鹑,你跟在狗的身后头,万一不小心跌进洞里,或是碰上一块石头,没扣上保险的枪机一受震动——哼!准会流血!”
我说:“有时候,要是想打什么东西,总得把它扳开的嘛!”
爷爷说:“习惯这东西很奇妙,坏习惯跟好习惯一样,都很容易养成,习惯一经养成,就会一直持续下去。不等开枪就先扳开保险,这是一种最坏的习惯,毫无益处。等到鹌鹑起飞,你举起枪,这时候,有的是扳保险的时间。总而言之,使用鸟枪完全是靠一种反射作用。
“使鸟枪的方法很简单,你挟着枪,枪口要离开那些和你一起去打猎的伙伴,注意看着前面。等到鹌鹑起飞的时候,你就得注视鹌鹑。以后这些就是一连串的自然反射动作:举起枪,瞄准猎物,大拇指扳开保险,扣动扳机,枪声一响,鹌鹑随即落地。只要开头你把这些弄对了,以后就会习惯成自然,毫不费事啦。你先来对准松果之类的小东西,打几响空枪试试!”
我立刻举枪射击,枪声响得好可怕,我吓坏了,就把枪扔在地上。
爷爷故意讽刺我:“喔!喔!我以为你已经弄清楚了,知道要在准备打空枪以前,先检查一下枪膛,看看里面是不是装有子弹?你瞧,刚才你要是检查过了,就会发现,我趁你没注意的时候,偷放了一粒子弹进去。像你这样自以为是,不把开枪当回事,很容易打死我或打死狗的。”
射击第一课就上到这里。虽然现在我已经长大成人,但是永远无法忘记——爷爷把枪拿走,悄悄放进一粒子弹,教导我射击的时候应该如何小心谨慎。集合全世界所有的词句,也比不上爷爷只用这两三件事所给我的教训。回家的路上,他还告诉我一件事:“年龄越大,人就越发变得小心翼翼。等你有我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就会害怕兵器,叫那些所有认识你的年轻小伙子,都来喊你‘老不死的胆小鬼’。只是老不死的胆小鬼,不会在鸭窝里打烂朋友的脑袋,或者在矮树林猎鹿的时候打穿老朋友的胸口。”
回家的时候,我跟爷爷回到他屋里去,爷爷拨旺壁炉的火,从橱里找出一瓶陈年麦酒,倒了半杯,慢慢地喝着,又舔舔嘴唇。
他说:“再往长远些说,你长大的时候,可能开始抽烟喝酒,多数人都是这样的。但是你该记得:酒要留着,等到一天打猎完了,擦净猎枪,把它放回枪架或枪套,坐在炉边休息的时候再喝,这样就无伤大雅了。我知道,你还没擦枪呢。如果把它扔在墙角落里,放着不去擦拭,小孩子可能会拿去玩,狗也会把它撞倒在地上,那多危险哪!我劝你还是马上把它擦干净,这样,你才能确定,里面既没有子弹,也不会生锈。顺手把它放进枪套,就没事儿啦!”
可能有人认为爷爷太性急,当时我就有这种感觉,现在可不这么想了。因为我已经很清楚,只要有一支枪,那可能发生的危险事儿,实在太多了。
爷爷说:“我认识一位老兄,经常喜欢摆出丹尼尔·布恩1的姿态,站着的时候,两手交叉放在枪口上。有一天,猎枪意外走火,从那时候起,他就失去双手,什么也做不成了。我还见过醉鬼带着‘没有卸下子弹’的猎枪,回到屋里,突然‘砰’的一响,酒都被吓醒了。还有人以为自己已经把来复枪的子弹倒空了,结果差点打断一只脚。另外也有人在矮树丛猎鹿,当一只雄鹿走进林中,枪声一响,打中的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爷爷唠唠叨叨,像这样连骂带训,大约有三年之久。有一回我又忘了他的嘱咐,拿着实弹鸟枪爬篱笆,被他拿棍子揍了一顿。
他说:“看来你还没有真正长大到不能挨揍呢。既然你不能像大人那样记住我一再关照你的话,我就还可以打你。这顿打虽然不会伤害你的皮肉,但是至少让你伤伤感情。”
十一岁那年,爷爷把我这支小鸟枪悄没声儿地偷走,又故意捉弄我,笑嘻嘻地说,他能未卜先知,知道有个好心好意的
1 丹尼尔·布恩(Daniel Boone, 1734—1820),美国重要的西部拓荒者与猎人。他是第一个到达肯塔基州并在此开垦的拓荒者。
印第安人,要来送份礼……我虽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但是并不认真,因为我知道爷爷是个鬼灵精的老人,最喜欢绕着弯儿逗人。
那天晚上,我回到自己屋里,发现床上放着一支十六毫米口径的双管猎枪,不但皮套上刻有我的名字,枪把儿两边也都钉着银牌,一块银牌上雕刻着鹌鹑和猎狗,另一块刻着我的姓名。
这时,爷爷正在他房间里喝酒暖胃呢,我拿着新猎枪冲了进去,他端着酒杯,笑吟吟地瞧着我。
他说:“这是送给你的毕业礼物,自从开始教你打猎,这三年来,你没打死我,也没打死狗,更没打死你自己,我认为现在可以放心让你毕业了。我把你的旧鸟枪拿走,是怕你万一不小心,随意乱丢,那可就麻烦啦。”
现在我已长大,可以骂人了。我遇见胡乱使枪的笨蛋真不少,他们常吓得那些谨慎的人惊惶失措,当然他们没有像爷爷那样的好老师,有些人硬是不如某些人幸运。
 
第九章
平底船
 
那年春天,我们住在华特斯威海湾,那儿是最吸引孩子的地方。尤其对小男孩来说,它有数不清的迷人优点。在多海岸的南方,这里是亚热带,有广大无垠、果实累累的丛林,有树干上挂西班牙苔藓的嵯峨大橡树,和高耸入云的长叶松。
海湾是从两英里外的海滨引进来的两股湾流入口。浪花和潮汐带来海洋鱼类,湾内海水清澈。还有挤满鱼儿的小小支流,冬天,歇满了野鸭。林中到处是叽叽喳喳的松鼠——灰色的小松鼠,银黑色的大狐松鼠。矮树丛的草原上,有鹌鹑、鹿,数不清的白兔。枝头有那么多现代罕见的色彩鲜明的蓝松鸦。这些小蓝鸟儿真像林中隐士,那样飘逸出尘!
在童稚的心灵中,这些野生植物也是令人十分兴奋的。春天,小树林中长满了野梅子,有刚冒出尖儿来的野芦笋,成千上万的黑草莓。金雀花、木瓜、榛栗——一种甜甜的棕色小核果,外形很像栗子——野朝鲜蓟等等。一年四季,几乎每天都可以外出远征,独自探险,享受原野冒险生活的情趣。在这种生活经历中,因为贪食野果,经常逃脱不了肚痛的厄运。但是,这样至少可以远离双亲的管教,自由自在,并且免去携带饭盒的麻烦。
这时候,我几乎完全变成了小泰山,在家里怎样也待不下去。我像无尾猿似的,轻捷地溜进森林,大约每个月都要进行一次冒险。在那株野樱桃树的高枝上,我有一间自己私有的树屋,并且拥有一连串互相连接的洞穴。听说这里面的地道,可以直达镇上。我在学校的成绩很糟,因为心里只惦记什么时候最后一节课响下课铃,好溜进矮树丛里去玩耍……学校附近有一条清澈的河流,只要一下课,同学们就光着身体,溜下小河里去游泳。
有一天,老师做了一件使我们大伙儿意想不到的事。他写了几封信,通知各人的家长,把许多不守规矩的事情,都写得清清楚楚。那个时候,我自己也很迷糊,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谁?整天想着自己是汤姆·索亚、哈克贝里·芬、泰山、但尼彭、野牛比尔,和汤普森·西顿那本书里的全体英雄人物。
我满身痱子,被野葛和鱼钩划破大小伤痕无数,游水时被水母咬伤,又经常逃课,所以成绩单上净是些红字。有时,偷着吸烟又被妈抓住了。更糟的是,我的同伴们多半是些渔夫,因此我的言语粗鲁得惊人。挨了爸妈的训斥,我几乎想要离家出走,想去做印第安人算了。虽然我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但是相信总有地方好去的。
那一天,爷爷讥讽地斜着眼睛看看我,说:“嗨!”
我说:“是,爷爷。”
他说:“小伙子!现在你该安静点儿啦。瞧你这副德行,让我想到没有对战对象的小阿帕奇人来。我知道,这是春天,所有的小驹每逢春天都有些坐立不安的。我想,你需要一样能使你安静下来的东西。我已经替你想到了:一条小船!船具有安抚春天不安症的镇静力量。假如你肯稍微花费点心思,把耳背洗干净,做好算术题,这个月里,我就帮你造一条小船。等到学校放暑假的时候,这一夏天你就可以学习许多有关鱼类和水性的新知识。同时,你也可以学习了解很多有关你自己的事。小船最能教育男人,使他了解宁静和沉思的价值。”
这一春天所剩下的时间,我都花费在造船上。爷爷工作的时候,按部就班,有条有理。他先搜集了一大堆木板,在后院安装了好几座锯台。他计划造一条长十二英尺的平底船,船幅宽敞,空间至少可以容纳三个人,和钓鱼或打猎的用具。浮水力强,操纵时不大费劲,一个小男孩就能应付裕如了。船尾有个小小的储藏库,用来存放鲜鱼和午餐,另外还有一块放鱼饵的小隔间。我发现,这该是造船业中最经济的成品了,所用的全部木料,都是爷爷从他一位开锯木厂的朋友那儿免费要来的。我们又从森林中选了一根山胡桃木做船桨,刨成后,用砂纸打磨得光滑如镜。船身的木板,一块块楔得十分紧密。这时候,把小船放在水里浸着,使接缝处长合,以后小船就再没有渗进一滴水珠。
爷爷不喜欢在船上使用两块合在一起的龙骨。于是他亲自跑进森林,左选右选,才找到一株还没朽坏的枯山胡桃树。弯度正合适,就利用它作为平底船上的龙骨。船上除去铁钉和船锚,没有别的金属物品。他也不赞成铁桨架。他说铁制的东西太重,声音又吵,不是掉落水里,就是被别人偷走。每次划船回来,还得小心记着老远带回家,简直麻烦透顶。所以他用性质较软的木材,削成桨架,装妥后,稳妥轻柔,很像妈妈怀抱里的婴儿。每次划行,至少要省一半力气。小船被命名为“夏绿蒂-摩尔斯”号——是爷爷和我最敬佩的两位坚强女性的名字——举行下水典礼的时候,爷爷神态庄严地在船头摔破一瓶可口可乐。他不是那种肯把好威士忌酒胡乱洒在船上的人。
倘若我很富有,也许会买一条别种样式的船。但是没有船能像“夏绿蒂-摩尔斯”号那样,给我这么多的冒险乐趣。当然并不是什么大规模的冒险,只不过划着小平底船到金银岛,去寻找有无宝藏。皮肤被太阳晒起了水泡,也没找到传说中藏有八块黄金的地方。有时,我跳进水里,一路游着把小船推上沙滩,停泊在那儿,再去钓鱼、打猎。有时划船出去的时候,迷了路。有时,依傍着船的附近游泳,几乎被淹死了。但是这条小船所给予我的种种探险情趣,那一份心旷神怡的快乐,别说漫画书上找不着,任何名著上也没有类似的描述。我想,这些动人心弦的经历,无人能及。 
当我独自划船外出,从不愁没有赏心乐事。我可以想象自己是找寻海盗同伙的铁血船长
,到新西兰或其他地方海上捕捉旗鱼的赞恩·格雷,西班牙舰队中的队员霍金斯、德瑞克,被独自遗留在孤岛上、正在寻找礼拜五的鲁滨逊。小平底船上经常都放着这几本书,每逢停泊在沙滩上午餐的时候,我总是一边吃,一边看书。这些书,要比学校图书馆必读栏所陈列的并且由“四眼田鸡”老师守着你阅读的那些书籍,带给我的意义深刻多了。
但是,独自划船外出,我学习到最多的是:一个懂得自娱的人,会有多么快乐!还有就是,只要自己会安排,“独处”将带给你意想不到的情趣。我总是一清早起身,把小船划上沙滩,船桨深深插进沙里,把船儿稳住。然后我光着脚丫,在沙滩上到处踢呀踢,用脚趾摸索蛤蜊和软壳蟹,找到一些放进船里。再拿渔网到浅水中网些做鱼饵的小鱼、小虾,撒出的渔网是滴溜溜地转,真像一朵巨型的喇叭花!
由于多次累积的经验,我渐渐弄清楚全部鱼儿最多的洞穴——哪儿是大乌鱼巢穴,哪儿是石首鱼的居处,哪儿只有多刺的鲈鱼,再没有别的。
有时,我把小船划到附近的小河里,去钓跳跃的梭鱼和小蓝鱼。再把小船系在桥下爬满螺蛳的木桩上,静静地坐在船头,钓些羊头鱼(sheepshead)。这儿还有好大个的石蟹,只要能够捉一只这种黑黄色、前螯和脚爪全是雪白的蟹肉,身体并无用途的大家伙,也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呢。
夜晚更有趣,我提着马灯,趁着退潮的时候,小船儿随水漂流,我就在摇曳的黄色灯光下,忙着寻找形影不离的比目鱼。等到那把三叉头的钢叉,刺进比目鱼的身体,把它扔进船里的时候,它一直还在猛力地拍打挣扎。那时候,比目鱼的价格很高,假如夜晚的收获多,那将使我大赚一笔,有时几乎可以卖到整整一块钱呢。
划船外出最惬意的事,就是午餐时候,可以吃自己亲手捉住的东西。把船划上小小的浅滩,或是靠近长满扇形棕榈的小岛。船上总带着盐、胡椒、一只长柄短脚的小锅。水面从来不缺少生火的浮木。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时我在小船旁边吃的午餐,人们在餐馆里要花费大价钱才能吃得着——那些鲜蚝、鲜蛤、干焙软壳蟹,还有世界上最新鲜的鱼。也许烹调的方法很马虎,但是我却再没吃过那样鲜美可口的海鲜。
每天,也许要划三英里多远。嘴唇咸咸的,几乎被水面闪烁的阳光晒焦了。背部酸疼,被海水泡得起皱的光脚,又累又痛。回家时最后那一段大约半英里的水路,就像永远划不到头似的。船一靠岸,真想不顾满船脏脏的鱼鳞和污泥,立刻就溜回家去……但是受不了万一被爷爷抓住,他那种嘲笑的口气,所以我一定要先把小船里外洗干净后系牢了,再背着一长串鲜鱼和船桨,蹒跚地走回家。累得直想掉眼泪,用不着别人催就乖乖地上床了。
等到夏季已过,我想,海湾里每一英寸地方,每一个鱼洞,每一处沙滩,每一条小河和小湾,都被我摸得清清楚楚了。知道风向决定湾内四周潮汐的变幻、水位的升降。这些都是由多少次的划行、错误、割破的双脚、红肿的手指、蚊虫、沙蚤和太阳的灼伤换来的。
夏季过去了,我的确冷静了。正如爷爷说的,再没有比独自留在水里的小船上,能学到更多的安详、宁静和责任感啦!我发现,人并不时时需要同伴来使自己快乐,事实上,无人打扰的时候,会得到更多的自由和沉思的愉快。同时体验到,一个独自留在浩瀚水面的小男孩显得好渺小哇!
我一直没敢告诉爷爷,有一回碰上湾里的急流,小船被冲到外海去了。在起伏的波浪中,一直漂荡了一里多远,我才躲开这股急流,把船划回岸边;也没敢告诉谁,那次在沼泽里发现一具被泡了很久的残缺不全的男尸;也没告诉妈,那次大脚趾下面,戳进一枚锈钉,我就用自己的小刀,在火上熏了熏,自己一面哭,一面骂,用这把钝刀切割了好一阵,才把锈钉挖出来。因为跟妈要碘酒,还说谎是被蚌壳割破的。当时我隐瞒这一切,是害怕他们若是知道了这些事,一定会阻止我再出去划船……可是,随着九月来临的北风,水面波浪汹涌,该是猎沼泽鸡的时候了,我怎么肯平白放弃?
潮水淹没沼泽里的水草,水面只露出一点点叶尖。大秧鸡无处藏身,就在你眼前此起彼落,拍翅飞翔。这种秧鸡就像山鹬那么大,双眼深陷,眼光柔和,飞得好低好低。只要划船过去,船桨插进河底,站在船上,举枪就能打中。有时抛下铅锚,跳下船来,沿岸边一带仔细寻找,因为秧鸡的巢穴被水冲散后,这儿就是它们唯一藏身的地方。它们也像山鹬那样惊慌起飞,头俯向水面,射击时几乎可以百发百中。
学校已经开学,天气渐渐转凉,我把小船拉上海滨,船底朝天,倒转来放着,准备过冬了。重回学校时,我觉得自己长大了,也宁静多了,好像变得成人气多于孩子气了。我体会到爷爷话中的含义,觉得很有道理:小船最能平静小男孩内心的纷扰。我的成绩单上也有了显著进步,那年的圣诞节,圣诞树下多了一个装在船尾用一根绳子抽动的小型马达。
爷爷说,他认为这是我应该得到的奖励。
 
第十章
沉思和懒散
 
那一天,就像五月里常有的那种特殊天气,暖风吹得人懒洋洋的,有六月将临的感觉。黄莺儿停在黄花缤纷的果树枝头,呖呖歌唱。树篱上,猫鸟儿柔声低唤。淡蓝色的晴空,金色阳光闪烁,照射在人身上暖融融的,这该是闲坐或垂钓的天气,就是不应该做任何使人心情烦躁的事儿。
太太们都忙着大扫除,拍掸床垫,清理房间,害得家具受尽了折腾。我找前找后,到处都没见爷爷的人影。老福特车停在前院橡树下,爷爷自己是不会走远的。小镇只有杉木凳、海员公会、台球室、吉姆叔的商店,或是华特生药房这几处地方,他可能去逛逛。
这杉木凳原是镇上老政治家们集会的地方。在那株历尽风霜、盘根错节的古老西洋杉四周,环绕了一圈方形木凳。地点正在海员公会、船舶用品零售店、买卖鲜虾的虾船码头的中央。离燃料码头、领港船停泊处、鲱鱼船队码头也不太远。杉木凳虽然仍旧紧密相连,但是已经日渐摇摇欲坠;因为有些木凳已经被削得只剩下一掌宽,上面还刻了许多毫无意义的印痕。爷爷有一次提起这件事,他笑说,无论是谁,在某个地区待得太久了,就无法不记得每个人的姓名啦。
除去选举季节,到杉木凳这儿来的人,都不大讲话,这儿是供人沉思的地方。我去的时候,爷爷正在深思。帽檐儿压到鼻尖,闭紧眼睛,烟斗已经熄灭,跷着一条腿,那两只长着棕色斑点的大手,紧抱住膝头。四周虫声唧唧,海鸥飞鸣,好安静啊!
我悄没声儿地挨坐在爷爷身边。他先睁开一只眼睛,然后再慢慢地睁开另一只眼睛,问我:“嗨!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说:“没什么,只是她们在家大扫除,弄得我神经好紧张。”
爷爷站起身来,说:“我也紧张。我到这儿来歇息,好躲开一直在耳根底下响个不停的拖把声,还有叮叮当当水桶相碰的声音。走!我们到码头上去走走,免得在这儿打扰别人,今儿好像是全镇大扫除的日子。”
我们漫步走向丁字形码头,爷爷和我靠着吱嘎作响的船桩坐下。晴空中,海鸥展开雪白的双翅回旋飞翔。水面,微风扬起一波波的浪花。水波上,金色阳光荡漾。
爷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装满烟斗说:“我想,很多人若是看见我们现在的模样,就会说这两个没出息的死气沉沉的不可靠的懒家伙。”他指指那只绕着大圈儿飞旋的海鸥,“其实,连它也用不着这么费劲的。告诉你,假如你奶奶不是怕到码头上来会弄脏鞋袜,她早就会来看看杉木凳是怎么回事了。我相信她会不屑地说:‘看看这些毫无用处的游荡汉,懒得连身上的死虱子都不愿往下抖。一点都不知道,一过了冬天,要有多少事情等着,指望他们去做呢。’当然,这只是她们的想法——那种在家里待久了的人坐井观天的看法。有时,她们唠唠叨叨,就是因为不肯利用时间思考,整天忙碌得就像老母斑鸡,抓挠哇,啄食啊,只要听见一点小声音,就瞪着一双小眼睛,到处东张西望。她们以为这样是聪明的,事实上并不然。”
想到母斑鸡的模样,我忍不住好笑,这种鸡从不肯安静,老是回过头来,东看西望,一路点头晃脑地寻找小虫,不停地啄啄胸部,把头藏在翅膀下。要不就抓挠,拍翅膀,跳上蹦下。每回下了蛋,就一半气恼,一半得意地咯咯大叫。又想到奶奶大扫除的时候,头上扎着包头巾,一手拿抹布,一手拿鸡毛掸子的忙碌模样,再想想爷爷的话,我不得不把笑声拼命噎了回去。
爷爷说:“譬如就说我,我并不是真的懒惰。懒人是那种浪费时间、工作马虎、不负责任的人。我所知道的咒骂懒人的话可多啦。但是沉思和懒惰不同。虽然沉思时也闭上眼睛,但是不能因为我闭着眼睛坐在阳光下,就认为我懒惰嘛。”
他又说:“比方说,今天我是在设法恢复过去这一季寒冷的冬天和风雨潮湿的春天所消耗的精力。这种养生方法,是储存些力量,为未来做准备。因为谁也无法预知未来的半年,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要去动一次大手术啦,发明一架飞机啦,竞选国会议员啦,这些事都需要集中心力和体力的。但是,如果你已经被去年一年的工作累得力尽筋疲了,眼巴巴地看着一些好机会,被那些充分休养、精力充沛的人抢走了,那该多可惜!”
我插嘴说:“这只是你们成人的说法(爷爷除去自己以外,不喜欢别人说他是老年人),我还是梅婶常说的小毛孩子。我认为成人定的那种休息规矩,对毛孩子很不利。因为这样一来,孩子们几乎整天就要忙忙碌碌,做好多事。每逢我削东西玩儿,坐在太阳下吹吹口哨,打个盹儿,或是修补渔网什么的,没有一回不是被她们叫去做这做那。去小店买东西啦,到亚当婶家去要杯这个呀,半磅那个呀……”
爷爷叹息说:“不公平!不公平!孩子们比成人需要更多的休息。他们忙着生肌长肉,强壮骨骼,这已经是一件全天候的工作了。孩子们消耗的精力也比成人多,他们要过了二十一岁以后,才能度过那一段坐立不安的热症时期而安定下来。也许因此形成一种错误观念,认为孩子们天生就是供成人差遣的。”
我埋怨说:“成人们才重要,小孩子好像不是人。不像是那种被重视的大块白肉,顶多把小孩儿当作脊背呀,翅膀啊,或是被扔到篱笆外面的废物。所以孩子们就该生火、洗鱼、清除鸡鸭内脏、跑商店、扫庭院、割草……以孩子的立场来跟成人谈谈,我敢讲,成人对于孩子们的想法,和孩子们对于自己的想法,是不同的。”
爷爷说:“对!一点不错。而且,这也不公平。但是,成人是训练孩子们先学会一些日后长大自立的本领,才能承当得起成年后的艰难重任。”
我心情沉重地说:“等到我应该担当成人重任的时候,早已经累死啦。除去打猎和钓鱼的时间,我就没有您所说的沉思时间。”
爷爷严肃地说:“我认为你是有足够时间的,就看你如何安排每年这十个月放学以后的时间了。你是只想玩儿,还是想沉思,还是两样同时都要做?就像你划船一划就是十英里,下雨天在森林里跟在猎犬身后走上六小时,你就从来没疲累过。”
我说:“那不是工作嘛。工作是做别人叫你做的事,自己并不喜欢的。”
爷爷根本不接下碴儿。他叼着烟斗,说:“提起工作,我今儿早晨可休息够了,现在该做点出力的,对你我都有好处的事。我们来商量商量,你记得钓鱼季我们住的小木屋吗?去年冬天一连两次台风,损坏得很严重。这回我打算把它修理得比以前更坚固些,凯士威岛上下游的浮木又多,其中有些栅栏和木头之类,质料都很坚实。现在你可以打起精神,走到——记住不许跑——镇上你吉姆叔店里,买些腌酸菜、强尼饼、一点儿肥肉等食物,再买一些大小铁钉。我先悄悄儿地回家,去准备其余需用的东西,我们到小木屋去度周末。奶奶她们忙着洗呀浆的,才不会想念我们呢。” 
这件差事听来分配得很公平。我站起身,拉起爷爷。两个人离开码头后,爷爷回家,我去吉姆叔店里。
吉姆叔有件趣事——可惜这事没发生在我身上——现在已经成为小镇人人皆知的最有名的笑话了。爷爷的亲属多半都是名士派,吉姆叔更是名士派的冠军。我到店里的时候,他正懒洋洋地坐在走廊上,帽子盖住眼睛,那双肥胖的大手,交叠着放在肥胖的肚皮上。
我跟他打招呼:“喂!”
他说:“喂!孩子,你来了,要买什么?自己进去拿,用纸袋装好,在柜台那本纸簿上记上账就行了。”也许阳光太刺眼,他又闭上眼睛了。
我使劲忍住笑,不由得想起他那件趣事来。听说有一天,一个“小黑炭”走进店里,当时,吉姆叔也就像现在这副模样。他也不睁开眼睛,就问:“孩子!你想买什么?”
“吉姆先生,我们家后面的走廊都快倒塌啦,爸叫我来买一磅铁钉。”
吉姆叔说:“孩子!你自己去找找看,我想后面货架上就有,你去看看酱缸旁边和走廊上的货架。”
“小黑炭”去了又回来:“吉姆先生。那儿没有!”
“喔!孩子,去找找放烟草、鼻烟和小饼附近的货架。你知道那种粉红色的小饼吗?上面还有椰子糖浆和巧克力软糖的。”
这位小顾客又跑进冷清清的店堂,绕了一个大圈,又跑出来说:“吉姆先生!我敢对天和三位一体的真神发誓,上上下下的货架我都找遍了,一个小铁钉也没看见。”
“你去看过放工具、饮料、扫把的货架了吗?还有放军靴和沙丁鱼的地方。”
“是的,先生!都找遍了。”
吉姆叔睁开眼睛,抓耳挠腮,眉头皱得紧紧地说:“我记得店里是有的嘛,上次卖铁器的推销商来的时候,我还向他订购了一批,也许是货船运输太慢,还没送到吧!”说着,吉姆叔忽然拍拍大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孩子!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刚才一直吵着找小铁钉,你看,我自己坐着的,就是盛铁钉的小桶啊。孩子,你还是明天再来吧!”他没等“小黑炭”再开口,又闭上眼睛养神了。
有人说吉姆叔是商人中首创自助商店的人,从他以后,这种自助方式就普遍流行开了。他不喜欢现金交易,通常,在他想起账单的时候,一次就寄出好多张。每逢谁家的孩子送钱来结账,他总会好心地送一袋糖果,或是一大杯好甜好甜的饮料——吉姆叔管它叫作洗胃水,所以孩子们都喜欢去他的店里。
我对吉姆叔店里放东西的地方很熟悉,所以就把自己需要的东西拣好装进纸袋,然后记上账,顺手拿一块粉色条纹的薄荷糖。走出店外,吉姆叔闭着眼睛,喃喃地跟我说声再见。
我穿过三条大街,快到家的时候,爷爷已经驾驶着老福特车来迎了。他说:“快跳上车来,她们只顾打扫清洁,以为我还在楼上呢。我写了一张小纸条钉在客厅里的灯罩上,给她们来个溜之大吉,快走吧!”
我们爷儿俩兴高采烈地穿过蚌壳路,驶向凯士威岛。快到河边的时候,已经闻到鲱鱼工厂飘出的一阵阵熟鱼的味儿。车在热气熏人的沼泽中行驶,沿路只见红翼的山乌,歇在水草摇曳的叶尖上。远处鱼鹰来回飞翔,寻找食物。阳光似乎更显得耀眼了。
爷爷笑嘻嘻地问我:“吉姆怎么样啦?”
“还是老样子,每次只要看他一眼,就觉得自己满身是劲了,那会儿我好想工作呢!”
车停在桥头,等候渡桥合拢后再过河。也许是因为我们没有什么非赶不可的急事,我发现爷爷又悄悄地拉下帽檐,遮住了眼睛。他乱蓬蓬的胡子,随风轻轻飘拂。
现在,每逢我坐在院中安乐椅上,闭上眼睛,不声也不响时,许多人都大惑不解。其实,我并不是真的在偷懒,而是身体力行爷爷说的养生方法,思索他“休养生息,展望未来”的哲学呢。
 
第十一章
谦    逊
 
六月,真是一年中的好季节。学校已经放假,天气还没太热。清晨,露珠儿晶莹,大地一片青翠,芳香甜美。夜晚,蚊虫还没开始骚扰,天气凉飕飕的,还要盖床薄毛毯呢。
六月天最惬意的事,是学校的一切拘束已经远去,九月又这么遥远,日子多得数都数不清呢。
夏天是属于孩子们的季节。成人虽然也去乡村俱乐部玩儿,远去海滨度假,但是夏季真正只属于孩子们。它是晒红皮肤、长痱子、遍地野葛的季节;是光脚丫、整天钓鱼、打垒球的季节;也是萤火虫、怪鸱、棒球的季节。
依我看来,夏天有那么多被多数人认为玩得太过火的有趣事儿。有各种各样吃得人肚子痛的水果——桃子、梨、野草莓;各种浆果——覆盆子、杨梅等;紫色或红黄色又圆又大的李子、无花果;从冰凉的井水中,刚捞出来的绿色或虎斑纹的冰冰凉凉的大西瓜,由着你埋头大嚼,几乎把瓜皮都啃通啦。
夏末时候,微风送来一缕缕烟味。这时,秋已将临,又是葡萄的季节——有颗粒大、果实饱满、水分极多的紫葡萄,有甜得腻人的白葡萄,有微带酸味、像高尔夫球那么大小的黑葡萄。
六月天,镇上的主日学也随着普通学校同时放假,这在我,真是正中下怀。我从主日学学到的全部本领,是溜到地下室去掷骰子。我们这种荒唐行为,害得那位长有一头沙色头发的英国人(一位外国佬)詹姆斯先生,绞尽脑汁来驯服我们这群小魔鬼。最后,他为了整顿我们的不道德行为,就以牙还牙,非法使用一副假骰子,让我们全体输得一败涂地,大伙儿被整得惨透了。他真像专门管理借据的记账员那样铁石心肠,毫不姑息地把这笔非法弄来的钱,全都捐献给奉献箱,作为春季青年团契的活动基金。我记得自己当时还很心甘情愿呢,认为输掉的跟奉献的也差不多,并且自鸣得意地觉得自己对宗教很虔诚。
那天吃完早餐,爷爷把我叫到一边。
这时候,我觉得如果再不做点什么惊人冒险的大事,自己就快爆炸了。至少也要从马戏团溜出来的野兽嘴里,救出一名仙女啦,或是冲进起火的大厦,抢救出一个孩子啦之类的事。反正什么事都行,只是从热得直冒气泡的柏油路上,挖几团黑油球,并不够劲;偷吃酸涩的青梅,或是拿小弹弓偷打猫鸟也不过瘾……那种天气,好得真使人着迷,使人精力充沛。微风中,食米鸟1在波浪起伏的叶间欢跃。金莺鸟叮铃铃的歌声,有如富豪们撒出了百万枚叮叮当当的金币。那株树叶肥大、枝丫间有个树屋的野樱桃树上,挂着一串串乌黑发亮、甜得腻人的野樱桃!
爷爷斜睨着眼睛,用烟斗柄指指我说:“我天天听见别人谈起你做的那些好事,每隔一周,就逃一次主日学,你们这群小坏蛋就到圣詹姆斯教堂地下室掷骰子。我认为你罪有应得,该好好受顿教训。本来我打算让学校来处理这件事,现在,看情形该由我来教教你做人应该谦逊的道理。”
我心里嘀咕:这下可完了,一定会被修理惨,也许要逼着我去做一件连我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不肯做的事。每逢我太不守规矩,把爷爷气狠了,他整人的花样才多呢。
我提心吊胆地问:“您打算怎么办?”
“钓鱼!”他好高兴地说,“只不过去钓钓鱼!”
想想看,有谁为了要惩罚一个行为无法无天的小男孩,而带他去钓鱼呢!这其中一定有些什么诡计。但是,我已经跟爷爷学乖了,所以也装作非常快乐的样儿,问他:“钓什么鱼呢?”
1 食米鸟(bobolink),一种美洲歌鸟,与画眉鸟同属。
爷爷说:“淡水鱼,也许能钓到一条大鲈鱼,至少也要钓些鲷鱼。我们开车到大河边,那儿我有熟人,可以租条船。我这就去拿钓竿,你到枯树根下翻翻,看你是否有本领找到一洋铁罐的蚯蚓。”
我慢吞吞地走向牛栏,那后面就有一处养猪的低洼沼泽,猪群常在那儿拱起鼻子翻土。鹌鹑也飞去饮水。我只挖掘了几株老树根,就把那只容量一品脱的洋铁罐装满肥嫩的蚯蚓。我在罐里先装了些松软的湿泥,蚯蚓好快乐地在罐里钻来钻去,回家时,爷爷已经装好两根我从来没见过的好轻巧的竹制鱼竿,上面还有一只小小的钓线轴。
我问爷爷:“这是打哪儿来的?”
他说:“喔!老早就有了,我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东西呢。我可不是那种肯对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毛孩子随便吐露秘密的人,我没谈起的秘密多着呢!这两根鱼竿就是秘密之一。住海滨的人去钓淡水鱼,人家会笑娘娘腔的。不批评娘娘腔,也会说这家伙大言不惭……”
所谓“大言不惭”,是镇上取笑那种只靠一张嘴巴,别的什么也没有的废料。因为他太无能了,只好靠钓鲈鱼和鲶鱼来养活家人。
我发动引擎,老福特车立刻轰隆轰隆,慢慢地前行。每次坐上这辆老爷车,我都忍不住要笑。因为爷爷认为,只有猴子,才对付得了这种老式T型福特车。他说:“双手抓紧驾驶盘,双脚踩着刹车和油门,还得用尾巴挡住车门,不让它半途中忽然打开。”其实,这辆老爷车的性能并不坏,它几乎像军用坦克那样,到处都能去,而且不曾发生过抛锚的事。当然,它发出的响声和爬坡的神情,也像坦克一样。
车行大约十五英里,到达大河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大河原来不是这个名字,但是镇上人都习惯了管它叫大河。事实上,它只是一条毗连开普菲尔河1的小河,只有一座船坞、一个码头和稀稀落落几条小船。
爷爷花了五毛钱,租了一条船,他向我点头示意,叫我划桨。河里水流缓慢,我向上游划行。水面漂浮着一片片棕色落叶,染得水色黄黄的。小船两边,水声潺潺,船头翻起一阵阵细碎的水泡,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船在移动声里,沿着长满绿色苔藓的石块和暗码,慢慢前行。这时,爷爷忙着准备钓竿,我注意他在一根鱼竿上挂好鱼钩和浮标;另一根鱼竿系上一只木制的红白相间、色彩鲜明的鱼饵和一条肥肉。
小船沿着河湾划行,爷爷叫我把小船停泊在堤岸附近。这
1 开普菲尔河(Cape Fear River),美国北卡罗来纳州中部和东南部河流。由迪普(Deep)河和霍(Haw)河汇成,大致向南流,在绍斯波特(Southport)注入大西洋。
儿河水好深,好静,好清澈;水面露出一朵百合花苞、藤蔓牵连的水草。他把那根系着鱼钩和浮标的鱼竿递给我。
爷爷说:“孩子!钓鱼是静默的运动。我们不要说话,话太多了会把鱼给吓走,而且也影响心情。我只希望你静静地坐在那,在你等待鱼上钩的时候,希望你听听、看看、想想。想想天堂和地狱,想想将来到底还有多久。看看你四周的环境,千万别轻看这一切,别不把它们当回事。仔细观察你所看见的每一样东西,凝神倾听你所听见的每一种声音。试着把你自己当作刚从另一个世界新来的人,从头好好想想这儿的一切,想想它们的来龙去脉。好,现在我们开始钓鱼!”
我把肥嫩的蚯蚓穿上鱼钩,扔出钓丝,还不到一分钟,就钓到一条好肥大的鲷鱼,我把鱼拉上船来……
我所钓到的鲷鱼,每条最大不过半磅左右,但是它们饿得就像从来没见过蚯蚓,又像是碰见了心爱糖果的小孩儿,迫不及待地忙着把藏在蚯蚓腹中的鱼钩往下吞……爷爷还在东寻西找,有时候在百合花丛附近放下钓竿,有时也在老树根和石块堆里抖擞钓丝,可是什么也没钓到。
我钓到两打多鲷鱼后,就换去鱼钩,学爷爷的样子钓鲈鱼。起初虽然有点不顺手,但麻烦并不大,我已经钓过不少次海鱼,也学会了撒网,而且小男孩儿学书本以外的学问,总是不会太难的。这时,我的鱼钩上也是空空的,好多次扔出鱼钩,收回钓丝,静静地等候,再把钓丝放长些,鱼饵“砰!”的一声落在水面,肉条随着钓丝在水中来回漂动,就像一个劲儿踢着后腿的青蛙。
既然爷爷不跟我谈天,也不许我说话,我就只好听听、看看、想想了。我看看四周的景色,似乎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孤单的小男孩儿……不知道有谁体验过:南方的淡水沼泽里,黄昏时,夕阳西下虫鸟夜喧的情景?温热的白日已逝,气候渐渐转凉的时候,那种凄凉气氛所给予人的感觉?还有那里面的一切景物?
我凝视水面,清澈的河水被落叶染成了棕黄色。双手捧起水来尝尝,河水也有落叶的清香味儿。再细看水中,蕴藏着无数的生物——跳跳蹦蹦的小虫。一双小爬虫身后留下一丝细细的水痕,就像游泳的水貂。鱼儿游来游去,仰头吞食刚开始孵化的蝇卵。一只大牛蛙咯咯高呼,纵身一跳,水花四溅。对岸一条水蛇,悄没声儿地从湿泥中蜿蜒溜进水里。
沼泽河这儿可真寂寞,孤零零的,真使人想哭……忽然间,好像全世界所有悲怆的音调都集中到这儿来了:斑鸠“咕咕……咕咕……”地哀号着飞向沼泽对岸,另一只斑鸠跟它凄凉呼应,那声音就像两个互诉失侣哀痛的寡妇,哭哭啼啼的。
在无边寂静的沼泽里,响起一曲大自然的交响乐:鹭鸶低呼,苍鹭呷呷,鱼狗声嘶哑,鹿儿呦鸣,鸟儿啁啾,乌鸦呱呱。沼泽深处,有山猫追捕白兔时的咆哮和尖叫。松鼠在吱喳呼应。树叶儿簌簌作响,树梢不时有果实坠落。矮树丛中,那些隐身草丛的动物,引起阵阵神秘的骚动。来河边喝水的浣熊,像一位讲究的贵妇那样,悠闲地洗涤它小小的脚爪。
太阳已经西沉,树林中披挂着西班牙苔藓的巨大橡树,藓须垂到水面,随风飘拂,看来真像凶恶的大怪物。柏树的枝枝叶叶,形成各种奇形怪状的魔影。河边羊齿草丛生,像小女孩纤秀的发丝,和那种不知名的阔叶植物,交织成一大张美丽无比的翡翠色绒毯。草丛里的花朵也探出小小的头儿来。
刹那间,夜幕低垂,暗影四坠。远处,苍凉的牛铃声,叮当作响,依稀听出赶牛黑人深沉浑厚又有些惊惶的歌声。最使他害怕的,该是从他提着的一盏黑色洋灯下,那摇曳的灯光,反射出他自己的巨大身影……这时候,蝉儿、蟋蟀,万虫齐鸣,演奏成一曲黄昏交响乐。
这一切景物,深印我的脑海中:树木、绿草、苔藓、虫类、鸟类、羊齿草、花梨、黄昏时的落日、蜂拥飞翔的苍蝇……夜晚已经悄悄来临,我看见天空上第一颗闪烁的星星。沼泽的夜鸣声更加喧嚣。夜已渐深,沼泽里升起朦胧的浓雾,使人彻骨生寒。我沉迷在这无数生命细碎颤动的进行韵律中,忘却了自己的存在。那条大鲈鱼来吞食鱼饵时,我也愣愣地由着它从容逃走。
天擦黑的时候,鲈鱼们争着吃饵,爷爷和我大约钓了十条。鱼并不太大,但是用这种轻巧的鱼竿,能钓到两磅重的阔嘴鲈鱼,收获已经很不错了。天色全黑的时候,鱼群已经散尽,我把小船划回河中央,让它随波漂回到岸边。爷爷忙着卷紧钓丝,把鱼钩收回渔具箱里,我随时小心维护着船,不让它碰上暗礁。爷爷安详地抽着烟斗,不声不响的,什么话也没说。
我们上岸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云端露出明亮的星光,秀丽的月牙儿,悬挂在树梢。青蛙、虫儿、夜鸟和野兽争鸣着。我静静地,思索永生,思索永远无尽究竟是多久。思索为什么有些人要惹出许多麻烦,思索浣熊和蝴蝶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思索四季、风雨、树上的苔藓、青蛙、鱼类、树狸、花梨、羊齿草、月亮、太阳、星辰……是谁创造的,还有男孩子,特别是顽皮的男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好几英里路,爷爷始终没有说什么。等到上了车,爷爷头也没有回,就问:“你还一直没开口呢,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像是去了一趟教堂……也觉得像是弄懂了您说的那句话。”
爷爷温和地问:“是谦逊吗?”
“是的,爷爷!”我说,“我感觉自己好渺小,是个微不足道的人,而且还有一点点害怕呢。”
“孩子!你已经开始领悟了,”爷爷说:“你已经开始领悟啦。”
 
在我们镇上,有一项不成文的规定,星期日谁也别想有什么娱乐。只能待在家里,吃一顿丰富的午餐,肚皮胀得人一下午都觉得晕头转向,无精打采。爷爷对这种事竭力反对,他说他已经念过《圣经》,承认他自己非常反对在安息日工作。但是他认为,这一天如果谁愿意做点自己喜爱的事来代替安息,也未尝不可。只要不做不正当的事,或是伤害别人感情的事就行了。
那时候,拥有私家车的人并不多。其中有一样最不合道理的风俗,是要用T型福特车或旅行车载着全家大小出去兜风。像这种最乏味的“周日下午旅行”对男孩来说,简直是种酷刑,他们被塞在成人中间,闻着老太太身上那股——唯有星期天才舍得穿戴的黑绸衣服和黑玉念珠的——樟脑丸怪味儿。
所以每逢这个时候,我们爷儿俩就悄悄地溜出去钓鱼。
爷爷说:“鱼才不管星期天、星期三呢,哪一天对鱼都是一样。再说,我们又不是钓鱼去卖,要是那样,就是触犯了安息日的戒条了。我认为,像我们这样过安息日,是完全依照正式规矩来的。钓鱼并不比大伙儿挤在一辆车里颠来颠去,或是花费一下午的时间,去玩那种人人热衷的高尔夫球更坏,而且也要比愣愣坐在家里,勉强自己不许闭上眼睛好些。”
我们在星期天溜出去钓鱼,很少碰到麻烦,因为我们很守本分。如果有人要用老福特车,爷爷跟我就散步到河边,挖掘些招潮蟹,安安静静地坐在码头上,等候大羊头鱼从爬满螺蛳的腐朽桥桩附近的鱼洞中游出来。每次钓到的蟾蜍鱼总比羊头鱼多,有时也有一两条小黑鱼来凑热闹。有时候,我们把放在海滨的小船划到半里外,靠近老沉船附近,找一个我们熟知的鱼洞,途中顺便在沼泽里网些小虾做鱼饵。那儿总有成群的娃娃鱼,有时候下午也可以钓几条石首鱼。有时我们只带一张捕蟹网和一小块陈年咸肉,到防波堤外捉螃蟹。或者天黑以后,趁着退潮时,撑出小船,带着风灯和三叉的鱼叉,去刺捉古怪的比目鱼。倘若汽车闲着,等到天一擦黑,天气凉快了,我们也许开车到几英里外的溪水河边,试着去钓些阔嘴的鲈鱼。
自己觉得一夏天还没做什么呢,九月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来临。海鱼群开始渐渐地涌到,刮过第一阵北风后,沼泽涨潮,又可以毫不费事地猎取秧鸡了。这时候,学校和穿鞋的苦刑又开始了。不多久,浓霜染红了秋柿,夜晚林中,猎犬又开始忙碌奔跑,打鹌鹑和圣诞节眼看就在目前啦。
只是,一直到今天,我每听见那一曲《夏日》的歌声,心头立刻浮上爷爷的身影……像爷爷那样的高龄,无论他怎么说,夏天是属于孩子们的,成人只有站在一旁瞧着的份儿。我知道,在爷爷这一生的大部分岁月中,他童心未泯,一直认为自己不过是个长大了的老小孩而已。
*
像贾丽梅老师这样的女性的确很少,她才十九岁,而她教的学生中,有些来自偏僻乡村的大男生比她还大一岁,刚上小学一年级,念得还挺有劲儿的。
我们的一切花招贾丽梅老师几乎都会,而且做得比我们更好,她担任足球队教练,因为穿着长裤,在练球休息时间,教导一个名叫克莱德什么的大块头男生,如何抱紧和绊倒拿球奔跑的对方球员。这是一种很高的技巧,她示范教学的时候,撞得克莱德牙齿咯咯直响……这曾经一度引起校长的反感。在棒球队里,她无论担任哪一个位置的球员,都是出色的好手。她投的球,出手很重,扔得又高又直,一点不像大多数女孩子那样,扔得歪歪扭扭的。
她从不向家长们打那种说你在学校中行为如何恶劣的小报告,从不去校长室告密,做那种同学们经常放在嘴边的“谁被喊到校长室去了”之类的事,而推卸自己应该负起的管教责任。因此我们谁也没被喊到校长室去过,甚至有个傻大个儿,故意毛手毛脚,想捉弄她,她也不告诉校长。她认为自己有麻烦应该自己设法解决,所以她左右开弓,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两记嘴巴,之后就没发生过任何麻烦。我似乎记得她还说过,她小时候是和五个红头发的兄弟,受同样的教育长大的。
班上举行接吻游戏,以及玩邮政局或转瓶子等游戏的时候,以及在各种派对中,追随在贾丽梅老师身边的男女生总有一大堆。
她好像天生就懂得如何管理男孩女孩,那时,她在学习飞行课程,每逢她练习飞行时,经常要带一两个同学飞行半小时,真是过瘾极了。
每天,她要为我们整整朗诵一小时,从不念那种哄小孩儿的娃娃书,而是朗诵马克·吐温和吉卜林的作品,以及报纸杂志上选出来的优秀现代作品。我印象最深的是,当贾丽梅老师朗诵的时候,班上没有一个人扔纸飞机或小纸团。她天生就有朗诵的天才,能吸引同学们的全部注意力。她朗诵莎士比亚时,那腔调听来就像是说西部武打故事那样有趣。即使直到今天,每逢忆起初次听她念那一篇查尔斯·兰姆写的有关烤猪
的文章,照样还会引起我馋涎欲滴的感觉——我很懂得烤猪肉的脆皮滋味,小时候,我几乎就是吃这个长大的。
除家人以外,贾丽梅老师是我第一位认真交往的成人朋友。当然,有些和爷爷一起打猎和钓鱼的朋友,久而久之,也就成为我的老朋友了,但是在我心里并没怎样把他们当作成人看待。另外,渔夫和黑人农夫们,也有很多是我的成人朋友,但是老师之类的人和他们不同。这些人天生是仇敌,不会变成朋友的。这种先入为主的敌意,直到有事实证明后才能消弭呢。
但是真正使我对贾丽梅老师心折的是,那天早晨大约十点钟,学校正在上课的时候,爷爷驾车到学校来找我,贾丽梅老师走出教室,看看这位老先生到底有什么事,接着她又走回教室,翘起指头指指我,我跟她走到外面走廊上,见爷爷正坐在休息室里,双手不安地把帽檐儿转来转去。
贾丽梅老师说:“你爷爷刚告诉我一件很要紧的事,他刚接到朋友托人带来的口信,今天是猎斑鸠季节开始的第一天,在布伦兹维(Brunswick)那边发现大群斑鸠。你爷爷跟我说情,他说,如果今天我肯放假让你和他一起参加打猎,对你整个的教育进度来说,并没有什么妨碍。他邀请我明儿去吃晚饭,尝尝斑鸠的鲜味。我想,你还是快去吧,明天下午,我需要人帮忙改两小时的作业簿,到时候你再来,你觉得怎么样?”
那几乎是我生平第一次想亲亲这位老师的额头……我连声道谢地跟贾丽梅老师行过礼,像一列开足马力的火车,一路呼啸着跑出走廊。
爷爷笑吟吟地说:“真是个活泼的小姑娘,假如我能再年轻四十来岁,一定选她做太太,她很讲道理。你知道,一位红头发而又讲道理的女性好少哇!快走吧,我们去打斑鸠!”
爷爷带着猎枪和米基——一条珍贵的短腿长毛大耳下垂的小猎犬。我一直都没提过它,米基的家世很好,身材近似西班牙种的小猎犬。它是一条全能的猎犬,皮毛的颜色,跟贾丽梅老师的头发一样,头部平平的,有张方形大嘴,不像现代所谓的短腿长毛大耳下垂的小猎犬那样——一双鼓鼓的眼睛、尖头顶、一副娘娘腔,毫无猎犬常识的笨瓜头。但是在从前,这种好猎犬敢跟熊摔跤,能猎取任何飞禽走兽和爬虫。
我们的车子从杜伦特先生的旧渡船上过河,直朝着那一大片种着玉米、棉花和烟叶的魏立特农场驶去。车行在这条高低不平的黏土路上,是很花费时间的,但是打猎是在下午,除非老爷车想在半路抛锚,否则,我们的时间还很充裕呢。车子一路颠簸前行,爷爷还是依照他的老习惯,每逢开始打一种新猎物的时候,总要教训我几句。
爷爷说:“斑鸠是世界上最难也最容易猎取的鸟儿。告诉你吧,刚开始打猎,打不中的一定比打中的多,倘若你打完一盒子弹,一只斑鸠也没打到,我也不会觉得惊奇。一只被惊起的斑鸠,跟世界上任何鸟类一样,飞得又快,花样又多,它会像燕子那样,突然向下俯冲,你刚扣动扳机,它已经改变飞行的方向了,而且斑鸠身上的羽毛,又松又软,比羽毛褥垫还厚些,当它起飞时,即使一枪打中它的尾巴,顶多从它身上掉下一磅羽毛,它自己依旧向前照飞不误。就算拿出人类所有的弹道学来估计,在强风时,田里的斑鸠被赶着飞过你面前,谁也没办法计算出应该引领它飞多远。人们都是在斑鸠飞离自己面前一秒钟以后,才会连续发出几声枪响,有时候,它早已经离你有四分之一英里远了。如果它再转换方向,你的困难就会加倍。我可以教你一样锦囊妙计:就在它前面约二十英尺远的地方瞄准,扣动扳机,举枪向上空扫射一圈,心里还要虔诚祈祷,也许能打下点什么来。”爷爷说。
我们到达农场的时候,只见那一大片扫得十分整洁的沙泥广场四周,楝树树荫下,聚集有二十多个猎人,大伙儿抽烟斗,嚼烟草,唾沫横飞地谈论斑鸠的事儿。他们拿在手里的猎枪,多半是旧得长了锈的旧铳枪,还有一包包用铁丝扎紧的火药。到处洋溢着这种场合中惯有的热闹气氛,和广场上那种我从未闻过的辗玉米味儿。
他们热情地跟爷爷打招呼,又逗引我,说什么“奈德!你确信跟这个小家伙在一起打猎会安全吗?”“他会不会把所有的斑鸠都打完,连一只都不给我们留下?他带的那只鸟枪看来很棒啊!”说着,他们双手直拍穿蓝色长裤的双腿,放声大笑。猎斑鸠季节开始的头一天,有一种社交性的聚会,就像筹募房屋建筑基金、榨甘蔗,或是妇女们集合在一起缝棉被的聚会那样。
爷爷一只手放在我颈后,他说:“别担心这个小家伙,等他懂得了窍门儿,就够你们瞧的啦。现在大伙儿都到齐了,还等什么呢?快动手吧!”
大伙儿慢慢走进收割后的玉米田里,这时候,大约是下午四点钟。那片宽敞的玉米田足有一英里宽,二英里长,我带着那支十六毫米口径的猎枪、两盒子弹。爷爷说,我是需要这么多子弹才行呢。小猎犬米基跟在我们身后,一路寻找斑鸠的踪迹,它好像很清楚自己应该负的任务似的。
我们走到玉米田最远的角落里,爷爷指指那株树下长满狗尾草的老山胡桃树说:“那儿像是有一群斑鸠,今儿我不想打猎,我去帮助亨利驱逐斑鸠,留米基跟你在一起,只要你能打得到,只管叫它去帮你捡回来。”爷爷说着,就一路打着哈哈,穿过田野,去找亨利去了。
大伙儿都沿着玉米田四周散开,有的藏身树下,有的躲在草丛里,有六个人忙着驱逐斑鸠。没有多久,只见斑鸠群呼哨起飞,起初只是慌乱地一个劲儿往上冲。升空后,才成群飞走,“砰……砰……”的枪声,此起彼落。有时也看见一只羽毛松松地皱成一团的斑鸠,疾如飞箭地像块砖头似的直摔下来,有的斜飞,有的拍动双翼,绕了一大圈以后,再慢慢滑溜下来。
黄昏时候,玫瑰色的天空,夕阳露出灿烂的光芒,有几只斑鸠飞到我这边来了,我心里原是打算要计算好足够距离的,但是它们飞得太快,我只好用力扣动扳机,枪声响了好大一阵,什么也没打下来。
这时,田野四周,枪声密集,斑鸠惊慌地前后来回乱飞,飞得越高,速度越快,俯冲越急,跌落的越多,转向的、打不中的更是不可胜数。我举枪射击,射击,再射击,直到枪膛发热,小猎犬米基皱紧眉头望着我。
我打落两只斑鸠,都是对直射击,并没计算应有的距离。当我再伸手去弹盒中摸索的时候,发现第一盒已经打光了,我一共射击二十五粒子弹,才打中两只斑鸠,可能还有两只受伤的,待会儿或许米基能替我找回来。
再把第二盒子弹射出十粒后,地上共有四只斑鸠了,一只是直接飞向我这边来打中的,另一只是在飞离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打中的。刹那之间,我灵机一动,觉得应该从利用距离的角度出发,那一定管用的。于是,我就从距离二十英尺到二十五英尺的地方,瞄准了从对面飞来的斑鸠,枪声一响,斑鸠就像冰雹似的,纷纷下坠,忙得米基吐出嘴里的羽毛,用猎犬话叽叽咕咕地咒骂这份繁重的工作。在我射击到第二十五粒子弹的时候,树荫下已经躺着十四只斑鸠了。我的臂部肌肉被枪膛震得又红、又青、又紫。
我心里好高兴呀,最后这十五粒子弹竟打中十只斑鸠,其中有几只是我连射两枪才打中的。
我把斑鸠塞进旧帆布猎装的口袋里,捡起鸟枪,穿过田野,天气有点凉飕飕的,通红的太阳就要下山了。我发现,柿子还有一两个月就熟透了,到时候,又好开始猎鹌鹑啦。
爷爷坐在汽车的踏板上——那个时候,老福特车上还带有踏板的——双手环抱胸前,我走过去,掏空猎装的口袋,地上堆了一大堆斑鸠。爷爷得意扬扬地看了看他的老友们,他们都微笑着点点头。有个人还说笑话:“如果小家伙一只也没打到,我还不会像现在这么惊奇呢。”
老爷车颠颠簸簸地往回走,爷爷说:“正如我说过的,这种打猎是世界上最难的,也是最容易的,只要找到了诀窍,就像探囊取物一样简单。当然,想获得这种窍门得花费不少子弹,到时候你才不得不俯首承认,打猎时需要有准确的距离。后来的那些斑鸠,来得那么轻易,你自己都禁不住要怀疑,为什么先前打不中的竟有这么多,直到下次打斑鸠的时候,想来还会觉得奇怪呢。”
回家时,爷爷还说:“但是我认为,只要打中一只斑鸠以后,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简直就如手到擒来一般……你可得记着在晚饭前就把斑鸠收拾干净啊!”
第二天晚上,贾丽梅老师来我们家吃晚餐,她独自吃了三只,还说,她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斑鸠,主要是它们身上枪眼儿少的缘故。
我认为贾丽梅老师真个可人儿,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多么可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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