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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鸢

序:此情可待成追忆(陈思和)
自序:时间煮海
楔子

第一章
孩子 /抓周 /天津 /立秋 /寓公 /家变 / 

第二章

新年 / 侨民 /祖先 /先生 /青衣 /风筝 / 

第三章
少年 /本命 /熙靖 /医院 /雅各 /故人 /
 
葛亮:时间煮海
 
这本小说关乎民国,收束于上世纪中叶。
祖父在遗著《据几曾看》中评郭熙的《早春图》,曰“动静一源,往复无际”。引自《华严经》。如今看来,多半也是自喻。那个时代的空阔与丰盛,有很大的包容。于个人的动静之辩,则如飞鸟击空,断水无痕。
大约太早参透“用大”之道,深知人于世间的微渺,祖父一生与时代不即不离。由杭州国立艺专时期至中央大学教授任上,确乎“往复无际”。其最为重要的著作于一九四零年代撰成,始自少年时舅父陈独秀的濡染,“予自北平舅氏归,乃知书画有益,可以乐吾生也。”这几乎为他此后的人生定下了基调。
然而,舅父前半生的开阖,却也让他深对这世界抱有谨慎。晚年的陈独秀,隐居四川江津鹤山坪。虽至迟暮,依稀仍有气盛之意,书赠小诗予祖父:“何处乡关感乱离,蜀江如几好栖迟。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不久后,这位舅父溘然去世,为生前的不甘,画上了一个凄怆的句点。同时间,也从此造就了一个青年“独善其身”的性情。江津时期,祖父“终日习书,殆废寝食”,“略记平生清赏。遑言著录”。祖父一生,无涉政治。修齐治平,为深沉的君子之道。对他而言,可无愧于其一,已为至善。祖父的家国之念,入微于为儿女取名,我大伯乳名“双七”,记“七七事变”国殇之日。而父亲则昵称“拾子”,诞生时值一九四五年,取《满江红》“待从头,收拾旧山河”之意。这些时间的节点,成为他与世代间的联络,最清晰而简洁的注脚。
及至多年后,祖父的编辑,寄了陈寅恪女儿所著《也同欢乐也同愁》等作品给我,希望我从家人的角度,写一本书,关于爷爷的过往与时代。我终于踌躇。细想想,作为一个小说的作者,或许有许多的理由。一则祖父是面目谨严的学者,生平跌宕,却一步一跬、中规中矩;二则他同时代的友好或同窗,如王世襄、李可染等,皆已故去,考证功夫变得相对庞杂,落笔维艰。但我其实十分清楚,真正的原因,来自我面前的一帧小像。年轻时的祖父,瘦高的身形将长衫穿出了一派萧条。背景是北海,周遭的风物也是日常的。然而,他的眉宇间,有一种我所无法读懂的神情,清冷而自足,犹如内心的壁垒。
以血缘论,相较对祖父的敬畏,母系于我的感知与记忆,则要亲近得多。外公,曾是他所在的城市最年轻的资本家。这一身份,并未为他带来荣耀与成就,而成为他一生的背负。但是,与祖父不同的是,他天性中,隐含与人生和解的能力。简而言之,便是“认命”。这使得他,得以开放的姿态善待他的周遭。包括拜时代所赐,将他性格中“出世”的一面,抛进“入世”的漩涡,横加历练。然而,自始至终,他不愿也终未成为一个长袖善舞的人。却也如水滴石穿,以他与生俱来的柔韧,洞贯了时世的外壳。且行且进,收获了常人未见的风景,也经历了许多的故事。这其间,包括了与我外婆的联姻。守旧的士绅家族,树欲静而风不止,于大时代中的跌宕,是必然。若存了降尊纡贵的心,在矜持与无奈间粉墨登场,是远不及放开来演一出戏痛快。我便写了一个真正唱大戏的人,与这家族中的牵连。繁花盛景,奼紫嫣红,赏心乐事谁家院。倏忽间,她便唱完了,虽只唱了个囫囵。谢幕之时,也正是这时代落幕之日。
本无意钩沈史海,但躬身返照,因“家”与“国”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络,还是做了许多的考据工作。中国近代史风云迭转。人的起落,却是朝夕间事。这其中,有许多的枝蔓,藏在岁月的肌理之中,裂痕一般。阳光下似乎触目惊心,但在晦暗之处,便了无痕迹。这是有关历史的藏匿。
写了一群叫做“寓公”的人。这些人的存在,若说起来,或代表时代转折间,辉煌之后的颓唐。小说中是我外祖的父辈。外公幼时住在天津的姨丈家中。这姨丈时任直隶省长兼军务督办,是直鲁联军的统领之一,亦是颇具争议的人物。于他,民间有许多传说,多与风月相关。一九三零年代,鸳蝴派作家秦瘦鸥,曾写过一部《秋海棠》,其中的军阀袁宝藩,以其为原型。此人身后甚为惨澹,横死于非命。整个家族的命运自然也随之由潮头遽落,瓜果飘零。少年外公随母亲就此寓居于天津意租界,做起了“寓公”。“租界”仅五大道地区,已有海纳百川之状,前清的王公贵族,下野的军阀官僚,甚至失势的国外公使。对这偏安的生活,有服气的,有不服气的。其间有许多的砥砺,文化上的,阶层与国族之间的。只是同为天涯沦落人,一来二去,便都安于了现状。
这段生活,事关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北地礼俗与市井的风貌,大至政经地理、人文节庆,小至民间的穿衣饮食,无不需要落实。案头功夫便不可缺少。一时一事,皆具精神。在外公家见过一张面目陈旧的纸币,问起来,说是沙俄在中国东北发行的卢布,叫做“羌贴”。我轻轻摩挲,质感坚硬而厚实,知道背后亦有一段故事。复原的工作,史实为散落的碎片,虚构则为黏合剂,砌图的工作虽耗去时间与精力,亦富含趣味。
与以往的写作不同,此时亦更为在意文字所勾勒的场景。那个时代,于人于世,有大开大阖的推动,但我所写,已然是大浪淘沙后的沉淀。政客、军阀、文人、商人、伶人,皆在时光的罅隙中渐渐认清自己。所谓“独乐”,是一个象征。镜花水月之后,“兼济天下”的宏远终难得偿,“独善其身”或许也是奢侈。
再说“动静一源”,小说中的两个主人公,一静一动,皆自根本。“无我原非你”。在这瀚邈时代的背景中,他们或不过是工笔点墨,因对彼此的守望,成就故事中不离不弃的绵延。时世,于他们的成长同跫,或许彼时是听不清,也看不清的。但因为有一点寄盼,此番经年,终水落石出。记得祖父谈画意画品,“当求一败墙,张绢素迄,朝夕观之。观之既久,隔素见败墙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于时代的观望,何尝不若此,需要的是耐心。历久之后,洞若观火,柳暗花明。
小说题为《北鸢》,出自曹霑《废艺斋集稿》中《南鹞北鸢考工志》一册。曹公之明达,在深谙“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之道。字里行间,坐言起行。虽是残本,散佚有时,终得见天日。管窥之下,是久藏的民间真精神。
这就是大时代,总有一方可容纳华美而落拓的碎裂。现时的人,总应该感恩,对这包容,对这包容中铿锵之后的默然。
成稿之际,此间种种,容不赘述。笔喻七载,尘埃落定,于第三个本命年。
(甲午年,冬,香港)
 
 
楔子
 
说起来,四声坊里,这手艺怕是只留下你们一家了吧。
是,到我又是单传。
生意可好?
托您老的福,还好,昨天还签了一单。只是现今自己人少了,订货的净是外国人。
哦。
照老例儿,今年庚寅,写个大草的“虎”吧。
行。
今年不收钱。您忘了,是您老的属相,不收,爷爷交代的。
呵,可不!
您走好。
好,好。
 
文笙走出门,见仁桢低了头,已经打起了瞌睡。文笙怕惊了她,将毛毯掖了掖。打开轮椅上的小马扎,也袖了手坐下,不会儿,也睡着了。
 
过了半晌,仁桢倒是醒了。
文笙迷糊了一阵儿,睁开眼,见老伴望着自己,问,醒了?
嗯。
 
文笙就将风筝放在她手里,让她摸了摸。见她唇动了动,是笑的意思,就说,太太,今年是个什么色儿?
仁桢说,黄的。
 
他们到了夏场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仁桢问,人多么?
文笙说,多着呢。
仁桢便笑,又该你威风了。
文笙也不说话,也笑,一边轴线。
仁桢问,上去了?行的是东南风。
文笙说,东南平起不易落呢。
又过了半晌,仁桢问,可该行了?
文笙便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截断了线,风筝飘摇了一下,没了主心骨似的,忽又提了神,往高处稳稳地走了。
 
文笙轻轻地说,娘,风遂人愿,万事皆好。
说罢又袖了手。那风筝像是得了令,超过其他的,在云端里穿梭,渐渐消失不见。
文笙便说,太太,回吧。
仁桢说,再坐会儿吧,难得响晴的天,耳朵都听得见亮敞。
文笙说,好,再坐会儿。
 
第一章 孩子
 
 
民国十五年,十月。黄昏,文亭街口围了一圈子人。
昭如恰就在这时候推开了门。远望见许多的人影,她叹了一口气,这世道,哪里就有这么多热闹可看。
听说西厂新到了一批苏州来的香烛,质地上乘。昭如亲自走一趟,这些日子,市面上多了些东洋蜡。烧起来,有一股皂角味,闻不惯。太太们就都有些怀念起国货。老板奇货可居。不过“德生长”的一份,是一早就留好了的。
昭如遥遥看一眼,想等街面上清静些再出去。西厂的伙计便说,在门口围了整个下晌午,说是个逃荒的。昭如低下头,就回转身。这时候,却听见了孩子的哭声。
这哭声,锥了她的心。鬼使神差地,她竟挪动了步子,循着哭声走过去。人群见是样貌体面的妇人到来,也不说话,自动分开了两边。昭如看清楚了里面的景象。
是个跪坐的女人。身前一个钵,是空的。女人身上穿了件青黑的麻布衣服,并不见褴褛,但在这深秋天,是很单薄了。昭如一眼认出,是件男式的长衫改的,过分的宽大,随女人佝偻的身体空落落地堆叠在地上,口袋似的。女人一径垂着头,沉默着。旁边就有人说,前半个时辰还在哭,这会儿兴许是哭累了。哭黄河发大水,哭男人死在半路上,也没个新鲜劲儿。就又有人说,是男人死了么?要不是家里有个厉害脚色,我倒不缺她一口饭吃。先前说话的人就讪笑,你就想!人家不卖自己,卖的是儿女。
这话让昭如心里一凛。同时,见女人抬起了头来。神色漠然,却有一双青黑的瞳,在满是尘土的脸上浮出来。昭如想,这其实是个好看的人。想着,那眼睛竟就撞上了她的目光。女人看着她,呜咽了一下,断续地发出了哭声。声音并不大,像游丝,竟十分婉转。哭腔里,掺着断续的外乡话,抑扬顿挫,也是唱一样。听得昭如有些发呆。这时候,猛然地,有另一个哭声响起,嘹亮得震了人的耳朵。昭如才醒过来,这是她刚才听到的声音。婴孩的哭声。
女人撩开了大襟,昭如看到了一只白惨惨的乳房。旁边是一颗头,覆盖着青蓝色的胎毛。女人将乳头塞进孩子嘴里。婴儿吮吸了一下,似乎没吮出什么,吐出来,更大声地啼哭。女人便绝望地将脸贴在孩子的头上,自己不再哭了。话没有断,清晰了许多。说各位心明眼亮的慈悲人,看见孩子饿得连口奶都吃不上。不是卖小子,这么着,大小都活不下去了。多少给一点儿,打发了我,算是给孩子讨个活路。
她这么絮絮地说着,孩子竟也安静下来。身体拱一拱,挣扎了一下,将头转过来。昭如看清楚,原来是个很俊的孩子,长着和母亲一样的黑亮眼睛,无辜地眨一下,看得让人心疼。跟身的丫头,这时候在旁边悄声说,太太,天晚了。昭如没听见,动不了,像是定在了原地。
周围人却听见了,开始窃窃私语。女人散掉的目光,突然聚拢。她跪在地上,挪了几步,直到了昭如跟前,抱着孩子就磕下了头去。太太,好心的太太。女菩萨,给孩子条活路吧。
昭如想扶起她,她却跪得越发坚定。躬身的一瞬间,那孩子刚才还在吮吸的手指,却无缘由地伸开,触碰到了昭如的手背。极绵软的一下,昭如觉得有什么东西,突然融化了。
接下来,她几乎没有犹豫地,从女人怀里接过了孩子。前襟里掏出五块现大洋,塞到她手里。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这位沉默的太太,将一切做得行云流水,来不及让他们反应。
 
待昭如自己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人们已经散去了。她叫丫头小荷将斗篷解下来,裹住了孩子。起风了,已经是寒凉的时节。昭如将孩子抱得紧一些,胸口漾起一阵暖。
这时候,她看见那女人已站起身来,并没有走远。昭如对她笑一笑,将要转身,却看见了女人眼中倏然闪出的依恋。
昭如一醒,低声对小荷说,你先回家去,跟老爷说,我今天去舅老爷家住,明天回来。
 
没等小荷接话,昭如已经叫了一辆人力车,放大了声量,说,火车站。
 
昭如坐上了去往蚌埠的列车。这一路上,她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一切就要做得格外的堂皇与明朗。她有些兴奋,也有些不安。因为她并不是个会演戏的人,现在,已经演了一个开头,却不知要演多久,演给谁看。
这样想着,她心中有些莫名的涌动,不由自主地,将脸贴一贴孩子的脸。 
一路上,孩子竟很安静,阖着眼睛,看得到宽阔的重睑的褶痕。
外面暮色暗沉,影影绰绰有一些塔似的形状,在田地里燃烧着。那是农民在烧麦秸垛,已是秋收后的景象。对于节令,城里人知的是寒暖,在他们则是劳作和收获。
昭如并没有坐到蚌埠。火车走了两站,她在清县下了车。
 
昭如在城南找了间小旅店。
旅店老板看着一个华服妇人走进来,没有任何行李,怀里却抱着个面色肮脏的孩子。他袖着手,抬起眼皮,脸上不忘堆了殷勤的笑。
说起来,这些年的来来去去,他早已经见怪不怪。开门就是做生意,其他是管不了许多的。家事国是,都是他人瓦上霜。打十几年前五族共和,说是永远推翻了皇帝佬。可四年后,就又出了个姓袁的皇帝。短命归短命,可的确又出了不是。他就觉得时势不可靠,做本份生意,是哪朝哪代都靠得住的。
 
他也看出这太太形容的严肃,似乎有心事。为了表达自己的周到,不免话多了些。昭如听见,只是点点头,这时她已经很疲倦。
安排了一间上房。掌柜请她好生歇着,就退出去。昭如却叫住他,问他能不能弄到奶粉,美国的那种。掌柜就有些为难,说自己是偏僻小店,弄不到这种高级货。昭如想想说,那,烦劳帮我调些米汤,要稠一些。另外给我烧一盆热水,我给孩子洗个澡。
 
夜很深了,昭如在昏黄的灯底下,看着孩子。干净的孩子,脸色白得鲜亮。还是很瘦,却不是“三根筋挑个头”的穷肚饿嗉相,而有些落难公子的样貌。她便看出来,是因这孩子的眉宇间十分平和。阔额头,宽人中,圆润的下巴。这眉目是不与人争的,可好东西都会等着他。这样想着想着,她就笑了,心里生出一些温柔。
她是个未做过母亲的人,却觉得自己已经熟透了母亲的姿态。她想做母亲,想了十二年。过门儿一年没怀上,她就年年想,日日想。念佛吃素,遍求偏方,都是为了这个念想。
这是怪不得卢家睦的,人家在老家有一个闺女,快到了婚嫁的年纪。她是续弦,被善待和敬重,已是个造化。这么蹉跎下去,没有一男半女,到底是难过的。有一天她发起狠,到书房里,磨蹭了半天,终于说起给家睦纳妾的事。家睦正端坐着,临《玄秘塔碑》。听到了,就放下笔,说,我不要。她却流了泪,好像受委屈的是自己。说,老卢家不能无后。家睦一愣,却正色道:孟昭如,你真不愧是孟先贤的嫡亲孙,知道无后是绝先祖祀。可不孝有三,“不为禄仕”一桩,也是大的罪过,你是要指斥为夫老来无心功名吗?
昭如以为他是真的动怒,有些畏惧,嗫嚅道,我,是真的想要个孩子。
家睦却笑了。我们不是还有秀娥吗?到时候讨个上门女婿好了。含饴弄孙,说不定比我们自己生还快些。
昭如便明白,家睦是惜她心性简单,却也是真的开通。
 
她看着孩子,心里没有底,却又有些期盼。就这么着左右思想间,终于沉沉地睡过去了。
 
昭如回到家的时候,是第二日的正午。
厅里已备好了饭菜,一说太太回来了,都急急赶过来。却不见卢家睦。走在前面的,是郁掌柜,后面跟着老六家逸夫妇两个。
昭如便有些打鼓。这郁掌柜,是店里得力的人。自从生意上了路,平日里上下的事务由他一手打理,从未有一些闪失。家睦也便乐得放手,偷得浮生半日闲。除了大事,他轻易也便不会惊扰东家。印象里他到家中来,似乎只有两次。一回是来吃老六头生闺女的满日酒。一回是因要在青岛开分店,与家睦秉烛夜谈了一个通宵。
昭如看出郁掌柜的脸色,不大好看。没待她问,老六先开了口,嫂嫂回来便好了。他媳妇却轻轻跟着一句,这是谁家的孩子。
众人的目光便都牵引到小荷怀里正抱着的婴孩。昭如一愣神,眼光却停在郁掌柜身上,问他,老爷呢?
郁掌柜本来是个欲言又止的模样,一问之下却答得蛮快,老爷出去办事去了。
昭如慢慢坐下来,也渐没了笑容,说,是办什么事,还要劳动郁掌柜来走一趟。
众人半晌没言语。老六媳妇荣芝就说,嫂嫂,咱们家是要给人告官了。
老六轻轻用肘触一下女人。她拧一下身,声音倒利了些,你们个个不说,倒好像我不是老卢家的人。不说给嫂嫂听,谁请舅老爷去衙门里想办法,难道还真赔进泰半的家产不成。
郁掌柜便躬一躬身,开了口,太太,其实这回的事情,倒不见得算是官非。只是说到个“钱”字,任谁都有些吞咽不下去。您记得夏天说起要从老家里运一批煤和生铁。订银是一早过去了,货却发得迟。此次黄河夺淮入海,殃及了一批货船,咱们的也在其中。
昭如说,这事上衙门,理也在我们这边,如何又会给人告了去。
郁掌柜道,太太只知其一。这一回,船上不止是咱们的货。您知道城东“荣佑堂”的熊老板跟老爷一向交好。这次发货,他便托咱们的船给他顺带些铺面上的所需,有七箱,其中五箱,说是青海玉树的上等虫草。此外,还有他家老太太九十大寿,专为女眷们打造了一批金器,说是都在里头。单一支如意上镶嵌的祖母绿,有半只核桃大小。
荣芝冷笑一声,怎么不说他们举家的棺材本儿都在里头。这么多值钱的,该去押镖才是正经。
郁掌柜接着说,太太知道我们老爷的脾性,向有孟尝风,古道热肠惯了。因为是老交情,这回带货,没立协议,也没做下担保。熊家管事的二奶奶认起了真,就有些搅缠不清了。
昭如说,这二奶奶我知道,是个吃亏不得的人。她要我们赔多少,是要将交情一起赔进去么?
郁掌柜袖一下手,走到她跟前,轻轻说了个数。昭如呼啦一下站起来。她这平日不管流水帐的人,也知道,这回家睦把胸脯拍大了。
 
 
昭如让众人退下去,开始盘算,要不要到哥哥那去走一趟。如果熊家真是个说起钱来油盐不进的人,那是有场硬仗要打了。
 
想着,她难免也有些坐立难安。这时候,却听见外面报,说老爷回来了。
她便迎上去,家睦只看她一眼,就沉默地坐下。昭如使了个眼色,丫头端上一壶碧螺春。昭如沏一杯给家睦,说,老爷,天大的事情落下来,自然有人扛着。先宽下心来想办法。
家睦听见,倒抬起头,声音有些发沉,家中的事是要人扛着。有个出息的哥哥,这家你是想回就回,想走就走了。 
昭如张一张嘴,又阖上,心知他有些迁怒。这原不是个色形诸于外的人,此时计较不得。她望着家睦,又有些心疼。暗影子里头,灰飞的双鬓,分外打眼。这几年,这做丈夫的,渐渐有了老态。
到底是知天命的年纪。依他的性情,不喜的是树欲静而风未止。她是少妻,纵有体恤,于他的心事,仍有许多的不可测与不可解。
她便也坐下,不再说话。太静,厅堂里的自鸣钟每走一下,便响得如同心跳,跳得她脑仁有些发痛。这时候,却有些香气漾过来。先是轻浅浅的,愈来愈浓厚,终于甜得有些发腻了,混着隐隐的腐味。是院子里的迟桂花。老花工七月里回了乡下,无人接手,园艺就有些荒疏。平日里是没人管的,它倒不忘兀自又开上一季。一年四时,总有些东西,是规矩般雷打不动的。昭如这样想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这当儿,却听见另一个人也重重叹了一气,将她吓了一跳。就见男人手撑着桌子,缓缓站起来,眼睛却有些失神。我卢家睦,许多年就认一个“情”字。在商言商,引以为憾。如今未逢乱世,情已如纸薄。
 
听到这里,昭如有些不是滋味,这男人果真有些迂的。可是,她也知道,她是欢喜这几分迂。这“迂”是旁人没有的。这世上的人,都太精灵了。
 
夫妻两个,相对无语。一个怅然,一个怨自己口拙,想说安慰的话,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
这时候,东厢房里,却传来孩子的啼哭声,一阵紧似一阵。昭如这才猛然想起,这孩子是饿了,早晨喂了碗米汤,现在又是下晌午了。
小荷抱着孩子,疾走出来,看着老爷矗在厅里,愣一下,竟然回转了身去。昭如看到家睦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这时候,却听见外面嘈杂的声音。不一忽儿,只见郁掌柜进来,脚下竟有些踉跄,嘴里说着,老爷,大喜。
家睦的眉头还没打开,有些木然地应道:喜从何来?
年轻人喘了口气,说,咱们的货,到了。
家睦有些瞠目,说,什么,你肯定是咱们的货?
掌柜便说,的确是,我亲自去火车站验过。连同熊老爷那七箱药材,都在里头。
家睦默然,慢慢说,这倒是真奇了。
掌柜擦一下头上的汗,说,说奇也并不奇,是我们“德生长”行事慈济,造化好。
家睦这才醒过神来,说,你刚才说,火车站,怎么到了火车站去。
掌柜便答,我们的货物,这次并没有全走水路。船到了杭锦旗,泥沙淤塞,河道浅窄。咱的船吃水太深,实在过不去了。那边的伙计就临时租了几节车皮,改了陆路。没成想,却躲过了一劫。这是天意。
家睦顿一顿,问,熊家的人可知道了?
掌柜说,这不说着先报老爷一声,给您个心安。那边也命人去了。
 
掌柜又对昭如行了个礼,瞥一下小荷,低下头,退去了。
这孩子一时的安静,似乎令人遗忘了他。家睦走过去。小荷抱紧了孩子,无知觉后退了一下。家睦却见那孩子睁开了眼睛。乌黑的瞳,看着他,嘴角一扬,笑了。这一笑,让这男人的心和脸,都瞬间松弛下来。
他于是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昭如走到跟前,大了胆子说,是你儿子。
家睦抬起头,与昭如对视。她看得出他眼里并没有许多疑虑,却有些鼓励的神色,那是等着她说原委。她想一想,便一五一十地照实说了。
家睦听了后,又看了看孩子。沉吟一下,朗声大笑,说,这就是所谓“天降麟儿”了。他方才这一声哭,算是诸事化吉。
昭如轻轻说,老爷,你就不怕这孩子不明底细。
家睦说,这世上,谁又全知谁的底细。他来到了卢家,就是我卢家的底细。说起来,我日后倒要给火车站立座功德牌坊。这一日内两件喜事,皆与它有辗转,合该车马流年之运了。
 
他便俯下身来,也看那孩子。孩子却伸出了手,猝不及防,揪住他的胡子。还真有一把气力,不放手。家睦一边笑,一边却直不起腰来。昭如看在眼里,也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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