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文学

二手时间


丈夫下午从别墅回来。我们坐在厨房,抽了很多烟。害怕电话被窃听,都把枕头压在电话上。(笑)在此之前,我们读了很多表达不同政见的文学作品,也听了很多言论。此时正恰逢其时,获益匪浅。我们好不容易吸到了一点儿新鲜空气,现在窗户却又砰的一声关闭了,又把人赶回笼子,又把我们砌在了沥青马路中。我们将如同水泥中的蝴蝶……我们又想起不久前发生在其他地方的一些事件,想起第比利斯示威怎样被警察用工兵铲驱散,想起维尔纽斯电视中心的风暴……“当我们读沙拉莫夫和普拉托诺夫的时候,”丈夫说,“内战已经开始了。以前人们在厨房里争论,到广场去集会,现在要互相开火了。”情绪就是如此,某种灾难在降临。收音机一直开着,转啊转啊——到处都是转播音乐,古典音乐。突然间,奇迹出现了!俄罗斯电台说话了:“依法选举的俄罗斯总统被中止权力。这是一场厚颜无耻的政变企图……”我们从广播中得知有数千人已经走上街头,戈尔巴乔夫处于危险中。出去还是不出去,这不需要讨论了。出去!婆婆先是劝我说:“你疯了,为孩子想想吧,你要去哪里啊?”我无话可说。当她看到我们收拾好东西一定要去的时候,又说:“既然你们这么傻,哪怕带上些苏打水溶液呢,一旦施放瓦斯,你们可以用湿纱布捂到脸上。”我就准备了一个能装三升苏打溶液的罐子,又把一张床单撕成碎片。我们还把家里所有的食物都带上了,从橱柜取走了所有罐头。
很多人和我们一样走向地铁站,也有人在排队买冰激凌,买鲜花。我们经过一对快乐情侣身边时,听到他们在说:“如果我们明天因为坦克的阻拦而不能去听音乐会,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们。”迎面跑来一个男人,穿着内裤,拎着一个袋子,袋子里面都是空瓶子。他追上我们问:“建设大街怎么走,可以指个路吗?”我告诉他从哪儿向右转,然后继续往前走。他说谢谢。他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只要去扔空瓶子。这和1917年有什么不同吗?一些人在开枪,另一些人在舞厅跳舞。而列宁在装甲车上……
叶莲娜·尤里耶夫娜:
闹剧!到处都是闹剧!如果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胜利了,今天我们就生活在另一个国家;如果戈尔巴乔夫没有胆怯,他们就不会用轮胎、洋娃娃,还有洗发水发工资。工厂还是那样,制铁钉的制铁钉,做香皂的做香皂。我对所有人都说:看看人家中国人,他们就是走自己的路。不依赖任何人,不模仿任何人。全世界今天都怕中国人……(又对我提问了)我相信,您一定会删掉我这些话。
我保证,每个故事都有两个版本。我希望做一个冷静的历史学家,而不是点燃火炬的历史学家。让时间做法官吧。时间是公正的,但那是说遥远的时间,而不是最近的时间。要等到我们已经不在的时代,不会被我们的偏好所影响的时代。
安娜·依琳尼奇娜:
人们可能会嘲笑我们的那些日子,说那是一场轻喜剧、滑稽剧。但是当时我们所有人都是十分严肃、认真和诚实的。全都是真实的,我们也都是真心实意的。手无寸铁的人民面对坦克,准备牺牲。我就坐在街垒上看着这些人,他们来自全国各地。还有莫斯科的老妇人们,就像上帝派来的蒲公英,送来肉饼,带来裹在毛巾里的热土豆,送给所有人吃,也送给坦克兵吃。她们说:“吃吧,孩子。可不能开枪啊。真的会开枪吗?”士兵们其实也是什么状况都不明白。当他们打开顶盖钻出坦克时,也是看得目瞪口呆。大街上全是莫斯科人!姑娘们爬上他们的装甲车,拥抱亲吻他们,给他们烤饼吃。死于阿富汗的士兵的母亲们哭道:“我们的孩子死在了外国的土地上,你们怎么倒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有一个少校被女人围在中间,精神崩溃了,大喊起来:“是啊,我自己就是个父亲。我不会开枪!我向你们发誓——绝不会开枪!我们不会反对人民!”当时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和感人的眼泪。人群中会突然有人大喊起来:“谁那里有救心丸啊,这里有人发病了。”马上救心丸就出现了。有个推婴儿车的女人(她看上去特别像我婆婆!)拿出一块孩子的尿布,想在上面画一个红十字。用什么画呢?“谁有口红吗?”马上有人递给她廉价口红和兰克莫夫口红,还有克里斯汀·迪奥口红、香奈儿口红……很遗憾的是当时没有拍下照片,没有人把这些详细记载下来。非常遗憾。人心齐,有秩序,也很感动人……然后又出现了旗帜和音乐,众志成城……不过生活中的一切都支离破碎,泥泞肮脏,一片紫烟:人们彻夜坐在地上,围着篝火,睡在报纸和传单上。人们饿着肚子,愤怒不已。不少人一边骂人一边喝酒,但是没有醉汉。有人送来香肠、奶酪、面包,还有咖啡。他们说这是私人公司的商人送来的。有一次我甚至看见几个红鱼子酱罐头,当然鱼子酱马上消失在某些人的口袋里。香烟也是免费分发。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小伙子,身上文着老虎图腾,还有飙车族、朋克青年、弹吉他的大学生和教授,所有人都在一起。这就是人民!这就是我们的人民!我在那里遇到了至少十五年没有见的大学同学。有人住在沃洛格达,有人在雅罗斯拉夫尔,他们都是乘火车来到莫斯科的!来捍卫对我们所有人都至关重要的东西。早上我们把他们带回自己家里,吃早餐,洗漱,再返回现场。每次从地铁出来,都有人发给我们一段钢筋或者一块石头。“鹅卵石——是无产阶级的武器。”我们都笑着说。我们构筑街垒,推翻无轨电车,锯倒大树。
讲台也搭起来了。讲台上挂着大标语:“向军政权说不!”“人民不是脚下的泥土。”上台的人们都用扩音器演讲。不论是普通人还是著名政治家,他们开始还是用正常话语表达,但是几分钟后就觉得正常话语已经不够劲道,开始骂人了。“是的,我们都是浑蛋,妈的!” 痛快淋漓的俄罗斯国骂!“他们的时代结束了……”威力巨大的伟大俄语!国骂就是战斗的呐喊,所有人都能明白,这和那个时刻很相符。多么亢奋的几分钟啊!这就是力量!旧的词汇已经不够用,新的语言还没产生,人们在期待风暴。但仍是一片寂静,特别是夜晚,寂静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所有人都异常紧张。成千上万的人,在寂静中等待。我记得还闻到了瓶子中流出的汽油味道。这是战争的味道……
那里都是一些好人!优秀的人们!现在有很多人写文章,说那时候的活动与伏特加甚至毒品有关,说哪里是什么革命啊,街垒前都是一批醉酒者和瘾君子。这是在说谎!那里的所有人全都是真诚地去赴死的。我们知道,七十年了,这台机器把人都磨碎了,没人认为不经过重大流血牺牲就能将这部机器轻易打破。有传言纷纷说:政变当局在桥上布了雷,很快就会施放毒气。于是就有医学院学生到场给大家解释如何在遭受毒气攻击时保护自己。形势每半小时都在改变。有可怕的消息传来,三个男人死在了坦克下,但是没有人发抖,没有人离开广场。不管后来的结果是什么,但这些日子对人的一生都很重要。不管多么失望,毕竟我们经历过,我们在现场!(她哭了)晨光初现,广场上空响起一片欢呼:“万岁!万岁!”接着又是国骂、眼泪、尖叫……众口相传:军队倒向了人民,“阿尔法”特种部队的成员拒绝参与镇压。坦克离开了首都。当宣布政变分子被逮捕时,人们跳起来彼此拥抱,欢天喜地!我们胜利了!我们捍卫了自己的自由。是我们抱团一起做到的!就是说,我们能!天上下着雨,脚下一片泥泞,身体都湿透了,但是我们久久都不想解散回家。我们互相写下地址,发誓永不忘记,永远是朋友。地铁上的警察非常礼貌,我之前从来没有看过,之后也没有再见过如此礼貌的警察。
我们胜利了……戈尔巴乔夫从福罗斯回到了完全不同的国家。人们走在城市大街小巷彼此挂着微笑。我们胜利了!这种感觉很久都没有消失。我经常回忆,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就好像身边还有人喊道:“坦克!坦克来了!”大家手牵着手站成一条人链。又一次深夜两三点钟,身边有个男人拿出一包饼干递给我:“你爱吃饼干吗?”于是所有人都来拿他这些饼干。我们就都笑了。我们想要饼干,更想要生活!但是我,至今……都会为那时候的我感到幸福,为当时和丈夫在一起、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我感到幸福。那时所有人都是非常真诚的。也为当时的我们感到遗憾,我们已经不是过去那时候的样子了……特别遗憾。
临别前,我问她们是怎么维系着友谊的,据我所知,她们在大学时就是闺密。
——我们有个约定,不涉及这些话题,不能伤害对方。如果我们争论,就会破坏两个人的关系。我们许多年都没说过话。不过这都是过去了。
——现在我们只谈论孩子和孙子。只谈论谁的别墅栽种了什么东西。
——我们的朋友相聚时,也完全不谈政治。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走到现在。绅士和同志,“白军”与“红军”,大家都生活在一起了。已经没有人还想要开枪。血已经流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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