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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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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辛七杂依然做屠夫,种黄烟去卖,王秀满则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由于父母一身的病,弟妹六个,王秀满年终分红所得的钱,都贴补娘家了。这还不算,辛七杂还得倒贴一些。只要手头宽绰点,王秀满就回娘家。去时大包小裹的,肩上扛着粮食,手里拎着猪肉、白糖或是干菜,兴致勃勃;回来时则像个遭强盗洗劫的旅人,两手空空,满面疲惫。她奉献给娘家的,除了钱物,还有力气。她每次回去都像牛似的,拼命干活。
王秀满顾娘家,辛七杂从无怨言,他明白,支持她,她会更恋他。但辛七杂很少陪媳妇去长林镇,有数的几次探访,都不很愉快。岳父岳母一见他,就像见了刽子手,面目冰冷,又恨又怕。他们对女儿为他做了绝育术,一直耿耿于怀,总拿话敲打他。
婚后头两年,王秀满嘴上不说,眼睛却是无声地说着孩子的事,路上遇见小孩,总想抱抱。女人们生了孩子,会在门楣挂上红布条,她路过这样的人家,就迈不动步了。那样的红布条,无疑是生命的火焰,令她神往!终于有一天,她向辛七杂提出,能否抱养一个孩子?不然有天走了,都没个后人给他们摔丧盆子。辛七杂想了半宿,子夜时分把王秀满叫醒,说家里有个孩子也好,他脊梁刺挠了,也有个抓痒痒的,抱养一个吧。只是近的不能要,免得孩子大了,知道了底细,再回到亲生父母那儿,他们的辛苦和感情就白付出了。辛七杂的话,让王秀满以为是在做梦。她点起蜡烛,照向男人,说:“刚才说话的是你吗?”辛七杂说:“不是我,还能是鬼?”王秀满就吹了蜡烛,脱个精光,钻进辛七杂被窝,给他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最美的报答。
辛欣来就这样来到了他们家。
他究竟从哪儿来?连辛七杂也不知道。那几年王秀满为了收养一个可心的孩子,不断外出。最终她风尘仆仆抱回的男孩,像只孱弱的小猫,出满月了,才七斤重。她告诉辛七杂,小东西的妈妈是上海知青,跟当地人有的孩子,返城前遗弃了他。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也不知道。只是说,这孩子的父母永远不会认他。孩子的归属不会起波澜,辛七杂也就放了心。
他们对辛欣来视如己出,百般疼爱,家里好吃的、好穿的,都可着他用。王秀满对他尤为娇惯,总是抱着,他两岁了还不会走路。辛欣来自幼孱弱多病,一年得去卫生院扎好几次针,比同龄孩子瘦小许多。因为他上学总挨欺负,王秀满三度让他休学。别的孩子小学毕业用六年,他用了九年。
辛欣来是在与同学打架时,从对方的骂声中,知道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从此他变得孤僻,行为异常。辛七杂让他挠脊梁,他下死手,挠出血痕,疼得他龇牙咧嘴的,再不敢向他要这享受;王秀满差他打酱油,他把买回的酱油倒进井里,井水浑了,吃这口井的人,都骂辛家养了个孽子。辛七杂和王秀满见他这样,也就不吩咐他做事。他十六岁小学毕业后,把书本文具扔到坟场,说是鬼才念书呢,彻底告别了学校。
辛欣来成了龙盏镇最游手好闲的人,除了吃就是玩,辛七杂绝望地跟王秀满说,瞧他这德性,咱们没的那天,他兴许连丧盆子都懒得给摔!王秀满有苦说不出,只能垂泪,说是前世欠了他的,老的才给小的当奴才。辛欣来是活不干,还整天怨气冲冲的。他嫌辛七杂是个屠夫,家里没好气息。嫌王秀满做菜太咸,把他的嗓子齁哑了。嫌他小时营养不良,个子没长高,其实他一米七以上,在男人中也算中等个儿了。他还嫌自己长得难看,大饼子脸,眼睛小得像是没生,嘴巴跟猪嘴一般难看,鼻子歪斜得像是年久失修的门框。他这样发牢骚时,辛七杂也不客气,对他说你模样差,这可怪不得我,得找你亲爹算账去,你这棵歪苗,是他撒的种子!
 
辛欣来也不是不想找生身父母,可他们就像隔世的彩虹,无影无形。王秀满只告诉他生母在上海,其他的一概不知。在辛欣来看来,养母把他抱来,等于把一个身在金窝的孩子,生生扔进了草窝!在他心目中,生父一定是成功人士,非官即商,生母典雅富贵,是上海滩的阔太太。他这个被遗弃的小少爷,本该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一旦气不顺,他便嚷着去上海寻亲,逼问王秀满他亲生母亲的下落。养母说不出,他就拿餐具出气,摔碗,砸锅,撅筷子,简直成了灶房的魔鬼。辛七杂伤透了心,劝王秀满把知道的都告诉他,让这混账哪来回哪去。可王秀满说,她并不知道他亲生父母是谁。
 
辛欣来看不上龙盏镇,说这镇子比鸡屁眼儿还小,就不该在地球上存在。他十九岁离开镇子,去外闯荡,说是要干番大事业。可人们从他每年回乡的变化上,看不出他有什么造就,衣着依旧花哨廉价,腕上是假冒的金表,随身的包是人造革的,谈吐依然浅薄,内里内外都没质的变化。不过他在五官上倒是大动干戈,染了黄毛,把四环素牙拔掉,镶了满口雪白的烤瓷牙,还给歪鼻子做了矫正术。即便这样,也没谁高看他一眼。辛欣来二十一岁时,因与人在深山种植罂粟、贩卖毒品而获刑三年,出狱后他安分了一段时日,在龙盏镇筷子厂做工,过着朝九晚五的规矩日子。然而好景不常,一年半后,他嫌拣筷子把他拣得眼花了,撒手不干了。他出去一年多,再度入狱,这次是因为在山中吸烟,引起森林大火,又吃了三年牢饭。
辛欣来二进宫出来,正值春天,被囚禁了一冬的树,也在春风中出狱了,新绿满枝。辛欣来回到龙盏镇,对养父说他两次入狱都冤,外面的世界并不好,他想留在龙盏镇发展了。辛七杂以为浪子回头了,特意取太阳火给他点了颗烟,说:“小子,这就对了,哪里不活一辈子?跟我学着宰猪吧。” 
 
近些年靠打“绿色”牌,龙盏镇人过上了好日子,就连辛七杂的小屠宰场,因为用传统方法屠宰,也被冠以“绿色屠宰”的名称,生意红火。辛欣来奔三十的人了,无一技之长,别无出路,只好应允,跟着他宰牲口。劳作一天,他们父子会围桌而坐,在夕阳下喝上两口。辛欣来酒一落肚,就会唠叨他两次入狱如何冤。他说种罂粟固然犯法,可罂粟壳都卖给了酒店和饭馆,他们做火锅底料、炖肉,哪个不悄悄用?凭什么用的人不治罪,却让他坐牢?辛七杂年轻时也种过罂粟,除了抽烟斗用,秋天还熬制大烟膏,咳嗽或是拉肚子时使。就是现在,政府明令不许种罂粟了,他也在园田的花圃中,悄悄掺杂几株,反正罂粟花落得快,没谁在姹紫嫣红的花中,特别留意到它。待罂粟熟了,他会连壳带籽研成粉末,兑在烟丝里。所以在这个案子上,他是同情辛欣来的。
 
至于他第二次入狱,按辛欣来的说法,他并没在林中吸烟,火灾根本不是他引起的。辛七杂问他为什么认罪,辛欣来苦着脸说:“那帮家伙审我时往死里揍,还不让人睡觉,一天只给一顿饭,饿得我前胸贴着后脊梁,谁受得了啊。我想睡囫囵觉,一天吃三顿饭,不挨揍,就这么着认了。反正我在外吃的,也不比牢饭强多少。” 
 
辛七杂并不相信辛欣来的话,就像他不相信父亲说他不是逃兵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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