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蛤蜊们像一些坚硬的铁饼堆在一起。干热的傍晚，金光又回到小院子。离开了水，它们挣扎了两小时，终于都死掉了，可怜地张开硬壳，舌头一点不剩地吐出来。
父亲带着怒气，他对女孩说：你剁蛤蜊肉，剁得碎点，鸡崽们嗓眼儿细。
父亲站在女孩背后，正因为他的三儿生气。
他说：快呀，麻溜地剁，使劲。
可是，女孩说：软乎乎的，我害怕。她想这些软的肉，是许多舌头们要准备说话。父亲拿了两把菜刀过来。他说：你多大了，光等着吃鸡蛋不知道喂鸡崽子吗，死透透的了，死燕蛤蜊还能夹你手？
女孩看见最大的一只燕蛤蜊裂开，壳的里侧闪着莹光，它身体里面多好看。
很奇怪，女孩又想到一双白胶鞋飞快走过灌木丛和青草。她不明白，那个人自己抱块石头跳了湖，也没人追他打他，到底是因为什么。
夜里，鸡崽都趴在架上，女孩用一些红汞药水在鸡崽的头顶上做记号，每个小绒毛的头顶点一滴。父亲说：儿子都跑了，鸡不能再丢，得做记号得看住了，别跟别人家的鸡群跑了。鸡崽们也喜欢红颜色，这一年的人们都喜欢红颜色。红汞药水流到鸡崽的眼皮上，它们看见一个红的世界，然后安稳地合眼，继续睡觉。父亲的大儿子二儿子紧挨着坐在院子里，像一对傻子望住院门上锁着的链子。许多的孩子一阵一阵在胡同里跑，他们喊：冲呵，杀呀。他们准备去杀哪个，用什么武器去杀？
女孩在夜里梦见死人，她追上去，和死人说话。醒过来的时候，她抱着一条枕头站在院子里。父亲从屋里出来，摩挲她的头发，他说：这孩子给吓着了，这是夜游了。
后来，女孩躺回到床铺上，还是听见父亲说话，他说：作孽哦，生养的这些愁人的东西，任事也不懂，什么时候能让我省心，我就等着闭眼睛了。
后来，每天都差不多，太阳起了又落，吃了蛤蜊肉的小鸡们长得快，全能扑动翅膀，越过门槛。下过雨以后，松树底下生出小朵的蘑菇，它们飞奔着来啄。
某一天，天将要黑的时候，三儿骑车回过一次家。他先望见了母亲晾在院子里的萝卜干，又长又软的螺旋们。他跨在自行车上，听见小公鸡正学习打鸣，叫得真难听。父亲的三轮车在院子里，院门四开，没见人。他在院门边放下一个书包，没再停留，猛地两只脚加了力量，自行车极快地钻出小胡同。
父亲穿着漏了许多洞的汗衫，他说：天这是要凉了。在门口发现了书包，书包里是几只正吐水泡的燕蛤蜊。
父亲说：我的三儿回来了。
他向胡同里连声喊他的三儿。天空很快给这个三轮车夫喊黑了。他的三儿正骑车钻过一些红旗，它们呼啦啦，正在紧急集合中。
晚上，三轮车社的胖子和另外一个人来串门。
父亲正蹲在他那辆三轮车下面，给车轴加油。胖子说：小院凉快呀。父亲说：进来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