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刚可矫若惊龙,柔则宛若流云;魂,顽强不屈,任千年历史洪流洗涤,仍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和源源不断的创新能力影响着一代代的中国人,以及更多不同文化的人。
中文,它的来路漫长,前路光明,却曾在打字机时代遭受着种种质疑,只因它难以“塞”进新技术的模具?
嘲笑声太大,质疑声太早
此时的格格不入,或许能展开更宽的路
“要操作一台中文打字机可不是开玩笑的,它本身就是个玩笑。”
19世纪早期,世界上第一台打字机发明,于19世纪70年代实现量产。随着打字机在西方经济、文化领域的发展,以及雷明顿公司在这一领域的垄断及资本扩张,越来越多的目光开始将打字机技术瞄准到亚洲市场。1892年,第一台暹罗文打字机问世,1894年,第一台全假名日本打字机出现。
暹罗打字机的键盘
而彼时,中文打字机还只存在人们的想象中——大块头、笨重的“巨人”、“把两个房间打通,才摆得下这台大家伙”。这种想象,在今天看来,充满了愚昧的偏见,而在那时,却达成了某种共识,无论是西方人,还是中国人,无论是打字机领域的商人,还是文化领域的文人,都开始对中文打字机甚至中文,产生了怀疑。
好利获得公司关于莱泰拉22型号打字机的广告:一边是好利获得打字机,作为时髦和实用的现代性的象征,一边是唐贞观元年(627)在陕西发现的石鼓文,一种上承金文下启小篆的字体——作为古老的象征。
西方对中文打字机的调侃,甚至来到了流行文化领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还有来自说唱歌手MC哈默歌曲《你无法企及》MV里的舞步——急速而狂乱的侧步跳跃动作,像极了中文打字员奇异的“精湛技巧”,在一台由成千上万个按键组成的机器上“狂舞”。
《圣路易斯环球民主报》上的漫画,1901年
就连通俗文学和学术领域也讨论着中文及中文打字机的种种不是,沃尔特·翁曾在《口语文化与书面文化》这一著作中强调,“一旦所有中国人都使用同一种汉语(‘方言’)”——也就是目前正在大力推广的普通话,汉字就会被罗马字母取代……(这)对文学造成的损失将是巨大的,但即使如此,也大不过一台容纳着40000多个汉字的中文打字机。”
《生活》杂志上的“中文打字机”,1927年。文字内容为:“昂德希尔先生:这是我们的最新成果——一台用于中文业务的打字机。”
比起西方人别有用心的嘲弄外,甚至很多中国学者,也因中文打字机的“格格不入”,开始思索着中文“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特别是在充满焦虑情绪的19和20世纪,伴随着中国各政治派别改革者们对中华文明的批判性审视,出现了一群规模小却十分猛烈的对中文的批判声音,如语言学家钱玄同提出,“欲废孔学,不可不先废汉字。欲驱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蛮的思想,尤不可不先废汉文。”
电视剧《觉醒年代》
当钱玄同提及中文打字机时,更是将拥有二三千个按键的中文打字机的大与繁琐,巧妙地用“面积”一词来批判,说中文打字员,在由“二三千字”组成的广袤土地上迷失了灵魂。
钱玄同的比喻,反倒为我们提供了新的思路——中文打字机所面临的困境,究竟是中文在千百年来的一场迷路,还是略显“狭隘”的人们的思维,一不小心被困在了由罗马字母组成的小小打字机上,而迷失了灵魂?
终于,中国,有了自己的打字机
小小打字机,困不住中文的魂
“吾等中国人欲言:夫打字机之区区长处,未足以引吾等弃吾国四千余年其秀异之经典、文学、历史于不顾。打字机乃适乎英文之发明,而非英文适乎打字机者也。”
面对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对中文的“pua”,总有人勇敢说不,并想尽办法将中文搬上键盘,从1900年前后开始,不同国家、不同身份的人们展开了对发明一台中文打字机的探索。
汉字繁多,但常用字还是有限的,基于这个逻辑,美国的传教士谢卫楼在1899年发明出了第一台“中文打字机”。这种打字机有一个巨大的圆盘,盘里放着谢卫楼精心挑选出来的4662个常用汉字,按照使用的频率高低将这些汉字编入四个分区,例如第一个分区包含726个“最常用字”,第四个分区包含163个特殊的“外表字”。每当敲击一个汉字,就在字盘里找出相应的那个字,再把纸张移动过去,完成上墨和压印。不过,比起西方传统的打字机,这台机器,更像是一套可以迅速上墨和压印汉字的设备,体积庞大,操作复杂,可以说很难完成批量生产、投入使用。
谢卫楼发明的中文打字机“中文打字机”,《科学美国人》(Scientific American),第359页,1899年3月6日
等到了1914年,中国留美学生周厚坤的第一台中文打字机原型机完成,这个打字机上有一个长16至19英寸,直径约6英寸的滚筒,滚筒上有近3000个汉字,按照《康熙字典》的首部-笔画系统排布。在打字机的上方有一个网格化的矩形平板,所有汉字都被印在上面,操作者使用一根金属检字杆在检字版上查找所需的汉字,但检字杆的末端移动到检字版中所需汉字的上方,检字杆的另一端就会将滚筒 上对应的汉字推至打印位。遗憾的是,后来周厚坤回国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想继续改良中文打字机,但因成本经费问题被拒绝,研究被搁置。
《新青年》上刊登的周厚坤打字机图片
1915年2月,旧金山艺术宫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展览,其中的一个展品,就是祁暄发明的拼合活字打印机,该打字机除了包含常用汉字,还可以通过1300个汉字部件,对没有纳入常用汉字的字进行拼合,实用性、容错率更高,但2小时内打出100个字的效率,却难以真正投入使用。
祁暄和他的打字机
祁暄的美国专利
明快打字机的机械设计
这台打字机共有72个键,当按下其中一个键时,机械内部的齿轮开始转动,但纸上并不会留有痕迹,当按下第二个键时纸上依旧没有痕迹,但却在显示框中出现了8个汉字,直到开始按下第三个键,也就是8个数字键之一时,汉字才最终出现在纸上。
明快打字机的键盘
明快打字机的诞生引起轰动。然而,它却没能广泛应用,且它的发明者林语堂也因此背了一身债务。但明快打字机通过将打字过程转化为搜索过程,从根本上改变了机械书写的运作方式,它在历史上首次将“搜索”与“书写”结合起来,预告了如今被称为“输入”的人机交互模式,时至今日仍然与各种中文信息技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林语堂和林太乙的照片,“发明家展示他的中文打字机”,顶点新闻图片社——纽约分局(Acme News Pictures—New York Bureau),1947年8月21日
中文不死,文字无罪
中文打字机,一个世纪的汉字突围史
“为自由的中国而祈祷。”
中文打字机的发展,体现了中文与现代信息技术相适应的历史。近现代以来,汉字作为非字母文字,在技术语言现代化的过程中遭遇了来自字母文字中心主义的重重阻碍,19世纪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对中文书写的批判,是以进化论和社会达尔文主义学说为基础的,文字也需要进化,如果其他的文字可以使用打字机等新兴技术的发展,那么是否表明中文的确是落后而需要进化的?这个答案在今天已显而易见,却成为当时人们苦苦争论的对象。
日产“万能”打字机(可打日、满、华、蒙文)的广告
到了1940年,中文打字机作为物质商品正在走向兴盛,同时作为现代性的标志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位,然而,这份乐观的背后,一切却是受日本的跨国公司所支配……
中国进口的打字机和打字机部件统计,1932-1942年
《中文打字机:一个世纪的汉字突围史》
[美] 墨磊宁 著
张朋亮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中文打字机的兴衰历程,伴随着中国19、20世纪那段历史的辛酸与奋进。《中文打字机:一个世纪的汉字突围史》一书是作者墨磊宁花费10年时间广泛收集来自全球各地的珍贵历史资料,并梳爬、分析而成,他试图带领我们重回历史现场,详尽还原中文打字机的发明历程,以及与之相对应的历史命题,殖民与反殖民、霸权与反霸权、西方中心与边缘世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