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横眉冷对、嬉笑怒骂”的鲁迅,在拿起笔墨做武器前,你可知道,他曾对探寻矿藏心之向往——“我首先正经学习的是开矿,叫我讲掘煤,也许比讲文学要好一些。”
鲁迅、顾琅编著的《中国矿产志》
他曾下矿井、做研究,渴求在荒野之中,找寻一条发展实业的富强之道。当然,后来的故事我们便都熟悉了,他选择了“躲进小楼成一统”,成为了在另一条路上披荆斩棘的战士。
而这条鲁迅未能远行的深山荒野之路,却迎来了另一批中国学人的光顾。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这些青年,选择脱下了长衫,走出书斋,走向荒野。
1“斯文书生” 登山涉水记:地质调查所
“丝绸之路”的命名者、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曾把中国学者称为“斯文秀才”,认为他们懒惰而贪心,只能困在书斋里研究“四书五经”,读书不过是为了“逃离田野,登上庙堂”。
而有这样一群学人,打破了这位西方学者的偏见,他们“登山涉水、不怕吃苦”,与恶劣天气、地质灾害作斗争,在一次次的外出考察和低头研究中,将中国地质学提升至可与世界学界相较量的水平,他们便是 中国地质调查所的学人们。
1913年,北洋政府工商部创立地质研究所和地质调查所,丁文江兼任两所所长,此后的几十年里,他与“战友”们并肩作战,培养了中国地质学界的“十八罗汉”,完成了属于中国人的第一份矿产资源调查和田野调 查报告,出版了《中国矿产志略》,对中国地图的绘制、地震与石油的研究做出了极大的贡献,更是因对“北京人”的挖掘和研究,让全世界学术界知道了中国地质研究所的存在。
1913年丁文江(前右一)和德国学者梭尔格(前左一)在河北地质调查期间与当地官员合影
让我们再回到1914年,在云南的一个春夜里,矿工们躺于草棚里,清晨,满地都是浓痰。在整夜那如海浪一般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丁文江彻夜未眠。
1914年,丁文江(右一)赴云南、四川、贵州调查地质
当他听着矿工们沉重的喘息声、看着他们被矿石染红的皮肤、为落满灰尘的进口采矿设备而忧愁时,他这个斯文书生在想些什么呢?
当中国地质学还处在黑夜之中难寻光明之时,他可曾料想到未来的某一天,他将与翁文灏、章鸿钊成为中国地质界的先驱,并在地质学、土壤学、人类学等领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成绩。
今天,李希霍芬式的偏见已成为往事与云烟,而那群“斯文书生”在深山中奔走的脚印,将永远刻画在历史的记忆中,以其精神,影响世界。
2短短四年光阴 漫漫百年长路:清华国学研究院
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陈寅恪,李济……他们的名字,无论单拿出哪一个都可谓是中国近代史上响当当的人物,而当他们聚在一起——组成清华国学研究院,便更是凝聚着难以估量的能量。
陈丹青作品《清华国学院》(自左至右:赵元任、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吴宓)
1925年,清华国学研究院成立,这里有着由共和斗士、晚清遗民、新派学者等不同政治立场、学术兴趣所组成的导师团体,有着开放、宽松的学术氛围,有着融会英国大学组织结构和中国传统书院气韵的新的教育模式,更有着一群志于学术、朝气蓬勃的青年学生。我们所能想象到的乌托邦式的学术环境也不过如此。
1926年,清华国学研究院首届毕业生师生合影
清华国学研究院虽只存在了短短四年的时间,却网罗了一众人才。
梁启超愿意将这里作为“狡兔的第四窟”,除去中国公学、南开大学、东南大学外,他选择这里作为自己风云变动的建党事业的“第四窟”,在此处寻得一张安静的书桌。他在政坛的文章越来越少,而系统的学术著作却越来越多,《清代学术概论》《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相继问世。在这里,他又重新变为一介天真的书生。王国维的加入,更是贡献出了影响颇为深远“二重证据法”,“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种材料,我辈固得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训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随后,陈寅恪对“二重证据法”做出了新的阐释和总结。
他们虽然都没有亲身参与到考古发掘的实践工作中,但凭借对学术的精专态度,以及对“地下之新材料”的推崇,为学人们走出书斋、走向荒野,扫清了障碍、奠定了思想根基。
3废墟之下 尽是光芒:中国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
“中华民族”这一概念最早在20世纪初由梁启超首创,此后的百年里,不同的人们以不同方式诠释着这一说法。那么,究竟什么才是中华民族?
在那个内忧外患、被枪炮声笼罩的土地上,有一群知识分子意识到,想要寻求中国之复兴,必要追本溯源,因此,他们便开启了一场有关民族身份的探寻。
有一座城,曾在地下沉睡了三千年,或许它饱含着无尽的梦想与哀思,饱含着一个民族更加深远的记忆和共鸣,只是,它除了黄土,一无所有,正如它的名字——殷墟,不过是一片废墟。
随着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在1928年正式成立,不到十年的时间里,由傅斯年、董作宾、李济、梁思永等人主持、参与了对殷墟的十五次挖掘,在一次次的挖掘与研究工作中,他们历经了天公不作美的遗憾,战乱的劫难,以及政治影响的无可奈何,难关重重,可史语所的人们从不退缩。
史语所老照片
越来越多的殷墟文物重见天日,可却迟迟不能从中收获新的发现,傅斯年因此对李济抱怨着其中的遗憾,而李济这样反问他,“什么叫作重大发现?难道你希望在这批档案里找到满清没有入关的证据吗?”
从这既显风趣又十分严肃的对话中,我们感受到当时的学人对考古研究寄予的厚望,他们渴求从每一次的挖掘中,遇见历史,碰见文明的记忆与想象,撞见民族的未来……同样,他们更是比谁都清楚,考古挖掘与学术研究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甚至一个学者穷尽一生的耕耘,到头来所获也不过是一片黄土之外的又一片废墟。
傅斯年(左二)与陈寅恪(左三)等史语所人员在北平北海静心斋留影
好在命运并没有与他们、与中华民族开这个悲催的玩笑,史语所对殷墟的研究,不仅为中国现代考古学树立了典范,更是直接改写了世人对中国历史的认知——大量的出土文物将中华文明的信史向前推进了数百年。什么是“中华民族”,史语所用他们的方式,为这个问题提供了自己的一份答卷。
4翻山越岭 “翻译”天书:中国营造社学
你知道梁思成与林徽因的婚期定在何时吗,他们又为何给儿子起名为“从诫”?
1936年前后,林徽因与梁思成在北平天坛正在修缮的祈年殿屋顶上
当然了,我们不是在此时还要“八卦”一下,而是要介绍这个曾让他们费尽心思、辗转过无数险境与寂寞之地的“天书”——《营造法式》。
石印本《营造法式》(营造文库藏书)
1925年,梁思成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读书,此时的他收到了父亲寄来的《营造法式》,翻开书页,能看到父亲在扉页留下的字迹,“一千年前有此杰作,可为吾族文化之光宠。”
《营造法式》刊行于北宋崇宁二年(1103年),原本用于推出工程标准、杜绝贪污浪费,却也保留下来中国营造的规则和智慧。
不幸的是,历经千年之后,其中的智慧已跌进历史的褶皱里,消磨于一代代工匠的口口相传中,变成了“天书”。而在1919年,失传已久的《营造法式》重现人间,重新回到学人们的视野中,正徘徊于西方建筑之间的梁思成,从这“天书”中望见了中国建筑的历史与未来。
1930年,中国营造学成立,1931年梁思成正式加入其中,从此开始了对《营造法式》由“纸上”转移到地下的研究。一众中国最负盛名的建筑大师以及政治、经济、科学、文化界的名流,汇集于中国营造社,开启了一场漫长而艰辛的旅程。
1933年梁思成、刘敦桢等赴云冈考察途中(自左至右:莫宗江、林徽因、刘敦桢)
他们奔走各地,“把中国所有的铁路都走了一段”。在北平、河北之地漫游,他们跋涉于山水泥泞之间,叹慰古建筑的精巧,找寻着《营造法式》中每个术语的来历与意味;夏秋之交的山西,并不全是浪漫,颠沛的旅行,艰辛的考察,他们走访了太八个县、三四十处元明时期的建筑,探寻着中国大地上那好似近在眼前又如梦一般遥远的唐代木建筑……
营造学社考察照片
为了“翻译”出《营造法式》,梁思成等一众人,迎接着一次次的失望与希望,他们与时间赛跑,用腿脚跋涉,用慧眼甄别,用思绪记录,怀着最大的野心,追寻梦里的建筑,求解千年的迷惑。
梁思成与林徽因的婚期定在了3月21日,这是宋代为《营造法式》的作者李诫所立的碑上刻有的唯一日期,而为孩子起名“从诫”,也是为了追寻李诫研究中国古建筑的决心,这是他们独有的浪漫与传承。今天的我们,重新读到这个温情而又浩荡的故事,或许也将开启一段新的传承。
《荒野上的大师:中国考古百年纪》
张泉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荒野上的大师:中国考古百年纪》的作者张泉,以地质调查所、清华国学研究院、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和营造学社四大机构为线索,描述了中国考古初创时的故事。在这本书中,他毫不吝啬地表达着自己对当时那批“前所未有”的学人们的敬佩与怜惜之情,用锋利却不失柔情的笔触,刻画着那些学人的汗水、笑声与眼泪。
除了见证着大师们的光辉事迹,读《荒野上的大师:中国考古百年纪》的另一个收获,另一处收获,便是看到这些响当当的大人物,是如何饱经风霜、历尽艰辛,走上无人之境,在未知与无奈中开创未来。
他们是“荒野上的大师”,更是佝偻着身躯,擦亮着双眼,用身体、头脑与赤诚之心将学术事业做到极致的中国学人。他们在风雨飘摇的世道里,坚守着追求,缔造着乌托邦,正如张泉在书中写道:
哪有什么“黄金时代”,从来都是勇毅者以自己的名字开创新的纪元。